第33章 龙种的奴(二)
“是……是谁……”
暗室里，江小曲右眼青光闪现，他死死瞪着那个奴印，向来只有笑意的大眼此时仅剩忿怒，终于明白两人绷紧的神经所为何来，颤着双唇忿忿咆啸：“告诉我……究竟是谁这样对你们！”
西门千郡嗫嚅吐出一个令人难以相信的名字：“闻人起。”
“起叔！？”
……怎么会！
为什么？
江小曲霎时被诧异占满一颗脑，闻人起身为十二门大长老之一，纵然再想逼龙种出面也不会对门人做出这等极尽侮辱之事……
何况这两人还是自己情同手足的故交！
“起叔不会这样对你们的！”
“你不相信我们？”南宫青面色铁青地回过身，胸前同样烙印着一个大大的云纹令人触目惊心，那样的伤痕让江小曲再一次头晕目眩。
他压着嘴里就要涌出的恶心、别开脸：“你们先……先穿、穿上衣服。”
南宫青瞪着他，神情困惑：“你到底是为了什么来的？”
“我……”
该怎么说？
面对眼前这一幕，该如何告诉他们，我只是想用濂门的下场劝他们千万别相信符姝的诱惑、复出自然盟？
江小曲机灵的脑袋在他俩身上满满的奴隶烙痕面前完全停摆。
这几年来，他头一次为了自己的无为感到愧疚，就连再转过脸去看一眼他俩满身贱奴象征的勇气都没有。
西门千郡轻轻拢上衣服，语气不缓不慢：“潜潜……这都是水门害的……”
“水门？”
怎么又是水门？
上个问题还没理清，又多出一个新的疑问让江小曲脑袋里一片浑沌。
“这……这跟他……跟他……”心中歉疚太深，一句“跟他没有关系”江小曲迟迟吐不出口。
“如果不是水门的叛变，海门跟雷门又怎么会有这样的下场？”西门千郡拎起南宫青破旧衣衫为他着上，“我们一直在等你……等龙种复出。”
“我……”
见过他俩这种情况，任凭江小曲再有道理也说不出自己根本不赞成复出自然盟。
“我们不会怪你，因为你非但是我们的兄弟，还是自然盟的主子！”
南宫青自以为贴心的安抚让江小曲更为无地自容：“我不是……我没有、我……”
南宫青一手压上他的肩，沉闷的唇角泛出理解的善意：“只要你还活着，我们两个这几年来所受的委屈都值得，你放心，我跟郡郡一定会护着你──”
“慢着……”江小曲忽觉额侧隐隐作痛，“我、我……你们听我说……”
“没关系，一路上有的是时间，朔门跟风门不知道追上了没，他们近几日似乎都在苏州一带出没……咱们还是先离开这里。”
南宫青拎起雷弩和水囊自顾自说着，一转身才发现江小曲一脸颓丧，他敏感地直觉眼前的人让自己有些陌生：“……潜潜？”
江小曲伸手捏了捏眉心，为难嗫嚅：“……龙种不会复出。”
“……什么叫不会复出？”南宫青怀疑自己听错了，“符姝已经拢络五门，火门天启谶言一一实现，现在不止十二门蠢蠢欲动、就连朝廷都对她趋之若鹜，龙种再不复出就没机会了！”
“朝廷不会放任能人异士太出风头，天劫一过，十二门身怀异能之人还是逃不了被肃清的命运，十三年前……你我应该都很清楚那是什么样的下场……”
江小曲环视了周身一圈，耐心劝说：“现在的日子虽然平凡，可是很安稳不是吗？”
“安稳？你知不知道我跟郡郡是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南宫青怒火中烧，总觉得眼前的人离自己的印象中好远好远，傲眉紧紧拧起：“我们动不动就要迁居、只要违抗云门就得受到朝廷追捕，天眼压在头上，我们根本躲不了，这样的日子安稳吗？平静吗？”
“……朝廷追捕？”江小曲隐隐觉得十三年来自己错过了不少事，“什么朝廷追捕？”
“海雷两门自灭门那晚逃出后便一直在寻找龙种的下落，父亲与南宫伯伯几经追查，发现当晚救走龙种之人便是云门……我们曾上澧州寻主多次，然而每次都未能更加靠近村子就遇上官兵……”
“我两门因此折损不少人，然而父亲不愿放弃……有次，就在我们最接近百里村之时，大批官兵忽然出现、大肆围剿……海门与雷门……全灭了……”
西门千郡大眼里噙着泪水：“后来我们逃到附近山上又遇到云门的人，云门说这是我们不听话的下场……青胸口上的烙印是代替我被烙下的……如果不接受惩治，他们就要将我们交给朝廷。”
往事说来仅仅三两句，可这样简单的字句已经足够教人在脑子里填补出血淋淋的画面，江小曲似乎还能幻想出两位故人受到铁烙刑罚时，心里的惊慌与害怕。
乍闻恶讯令他如遭雷击，深深倒抽一口寒意、颓然跌坐到凳上，将秀俊脸蛋埋入双掌，久久不发一语。
……这都是些什么破事！？
为什么发生这么多事我竟毫不知情？
脑子里捋不清的思路被愤怒愈搅愈乱，心口被怒意烫得发痛，他真恨不得能马上赏竺昊天一顿暴打替两人出口恶气。
良久，他勉强自牙缝间挤出几个字：“……几年了？”
“什么？”
江小曲自掌心里抬起一脸歉疚，咽了咽口水，艰涩问道：“这样的日子……你们过几年了？”
扳指数了数，“……十年有余。”
“十年……”又是一个让江小曲眼前发黑的数字，当时的南宫青与西门千郡该有多稚嫩！？
原来这么多年来不是没人寻过龙种，而是穷极一门之命也见不上龙种一面！
紧接着他又意识到另一个问题，若是曾经与他如此亲近的海门与雷门都落得这种下场，那么其它门的人会不会更惨？
他还隐隐臆测出为什么他这个龙种迟迟未有动静，其它门的人却迫不及待纷纷朝符姝靠拢……
是他呀！
是这个没用的龙种十三年来，除了寻亲之外，什么正经事都不干，才会让其它门的人一个个都急着要自寻出路。
“霞门……在扬州的什么地方？”
“在──”
“慢着。”南宫青制止西门千郡还未说完的话，“你是用什么身份来问我们这个问题？”
江小曲察觉出他语气里的不善，“有什么差别吗？”
“这些伤疤……你看了都没有什么感觉吗？”
江小曲皱起眉，不明白南宫青到底是怎么看待自己，“怎么会没有感觉！？我愧疚得都没脸见你们了！”
从他眼里见到故时的义愤填膺，南宫青心头感动莫名，拍拍他的肩又道：“是我误会你了……我以为你不认龙种，是因为不要我跟郡郡了。”
“青，我……”面对他一脸信任，江小曲只有为难：“我不赞同自然盟再起。”
“你说什么？”
“我说过了，十二门复出不会有好下场，我们已经没有亲人可以失去了，这回我是担心你们受到天劫波及才会来到苏州……”
南宫青被他一番言论给震惊的说不出话，愣愣直瞪眼前久别十三年的陌生人，这个人真的是他印象里那个人吗？
真的是能托付门族的龙种吗？
“是龙种，就该为天下、为十二门，我们会跟随你。”
江小曲舔了舔唇，一脸为难：“云门的事我一定会给你们一个交代，我担心霞门──”
南宫青还不愿死心，飞快拽过江小曲的手腕顺势而上摸了摸，没摸到心底期待的铜环，他带着失落的口吻：“是‘江小曲’……你就自己想办法。”
“都什么时候你还在说这种话！”江小曲蹙眉抽回手腕，他很明白对方在期待什么，“下一处天劫就在扬州，如果连你们都是过着这种日子，我自然要去了解其它人是不是也跟你们一样。”
“你跟叛徒在一起，教我怎么安心告诉你其它人的下落？”
南宫青目光里头一次对这位故人闪现违抗之意，“是水门出卖十二门才害得我们过这种日子，他现在还好意思跟在你身边……难道他已经忘了水门对我们来说是什么样的存在？”
“我……”江小曲真是百口莫辩。
“相较之下，赶尽杀绝的四季门都没有他水门来得无耻！”
“起叔跟他的人被抓走了，他只是要寻亲，我们都有亲人不是吗？”
江小曲叹了口气，忽然有些怀念起聂凡气人的直白与会错意，至少面对那张从不逼迫自己成为龙种的面无表情，他从来不会愧疚得抬不起头。
“……曾经。”西门千郡也投来失落目光，低声纠正：“我们是‘曾经’有过亲人。”
面对肩上压着的沉重希冀，江小曲实在没心思跟他俩玩文字游戏：“你们到底要不要帮我？”
“你跟叛徒挂一块，没有人会愿意跟你站在同一阵线。”南宫青蹙眉坚定，毫不退让。
他的固执让江小曲皱起眉，心里就像眉心那个结一样紧紧拧起，无奈又道：“我不想让你们继续过这种生活，我只是想帮你们……”
南宫青蓦地拍案大喝：“那你就该好好当个龙种、让我们过回以前的生活，别让我们像过街耗子一样人人喊打！”
木案抖落了好些尘埃、抖落了西门千郡眼眶里的泪水，也抖落了江小曲回忆里曾经珍藏的情谊。
“你变了！以前的东方潜……为了亲人、为了辽、为了弟兄们，可以两肋插刀、可以赴汤蹈火义无反顾……”
南宫青抬起一脸怨怼，咬牙切齿拽过他的衣领：“你说过我们是你的亲人、你说过的！你以为我们是为了谁才落得这副模样！？”
强而有力的手劲一把将江小曲推向桌案，不争气的腿让没用的龙种狼狈撞上桌椅，凳脚在地面划出一声揪心凄凉、重重碰上木桌，他顺着声响跌落地面。
狼狈模样让西门千郡不忍：“潜潜！”
“别扶他！”南宫青一把拉过西门千郡，恨意目光巴不得化作道道利刃直射江小曲，“十二门的战神跟海神只认龙种、不知道什么‘江小曲’！”
江小曲眉心紧紧拧起，他也不懂是心里的痛还是踝上的疼，让他血液里阵阵酸苦漫延，眼前又浮现东方辽被自己抛下的一幕。
原来十三年来，自己非但抛下了亲生手足、连竹马故交他也一并抛下了……
可他没忘记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活、没忘了自己是为了什么而选择无为，门人一个个惨死在面前的凄凉惨况，无时无刻都提醒着他千万别再领着任何一门自寻死路！
江小曲紧咬一对发白颤抖的唇，直到嘴里湛出一丝血味才缓缓出声：“我不用你们跟随我，我只希望每个人都过得好……这是我们曾经的梦不是吗？”
“……你说的是十三年前的事了！”南宫青恻然望他，“现在，只有‘回家’……才是我们的梦。”
“回家”；对现场的三个人来说，这是多么奢侈的希冀。
他们早已没了家、没了门族，就连平日找个地方落脚都显得胆战心惊，直系门人的身份让他们被通缉、只能躲藏，当只过街耗子、注定了一生比当人奴隶还不如！
这是他们这一辈的命、一生都该如此，没有人能逃过这样的命，就跟那些十三年来一个个紧接着死去的亲人一样，他们就该死得这么凄凉、毫无尊严。
“是不是那个水门的家伙教你的……让你这样对我们、这样背叛自己的兄弟？”南宫青气得全身直颤，不敢相信这个人就是东方家的傲气小公子。
江小曲扶墙吃力起身：“跟他没有关系……”
“你还替他说话，你到底为什么要护着他？是不是连你也要背上一个叛徒之名过日子才甘心？”
南宫青拊膺切齿地揪住他又忿忿推搡一把，让他撞上身后笃实墙壁、再度跌落地面。
“青！别再推了，潜潜的脚受不住！”
西门千郡一时情急护到江小曲面前，被盛怒之下的南宫青一把挥开身影，纤弱身影被掀到床边，受伤的手撞上坚硬床沿再度流淌鲜血，他耐不住疼哀号一声。
南宫青再一次拽上江小曲衣领、将他一把从地面提起，傲意目光浮出泪水，几乎是带着哀求的开口：“恢复龙种……救天下……救救我们！”
我救不了任何人……
当年我连自己的孪生手足都抛下了啊……
江小曲定定望着那对凄凉惨绝的目光，想起的是东方辽在自己眼前消逝的身影，心里的难受与愧疚让他揪紧了眉心，脚上疼痛加上南宫青一次次不留分寸的推搡，让他疼白了一张脸。
紧咬牙根望他，江小曲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龙种……救不了天下。”
一言方出，南宫青与西门千郡面上徒留一抹怔然，耳边嗡鸣不绝，他俩只觉得心中多年来一直崇仰的某处神圣之地……
崩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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