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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 42 章


册立皇后、册立太子,前一项宝二爷只需要跟着太子向皇后贺喜,  后一项就比较累人。而比他更累的就是荣府的女眷们,  折腾了近两个月,  在册立东宫典礼结束之后,她们也总算能歇一阵了。

        说来也巧,  王熙凤刚刚在荣庆堂打起精神笑说:总算能歇上一阵。外头就来人报信,  小蓉大奶奶生了位千金,母女平安。

        虽说是东府的事情,可事关贾氏一门的宗子继承、血脉延续,  众人也是关心有加。听说生了个女儿,老太太先定下调子:“生个姑娘啊……也好,不拘怎么样,  都是咱们家第六代的头一个孩子,正经的大姑娘,你传话说过,  明儿我带着你太太们亲自去瞧瞧孩子和蓉儿媳妇。”

        王熙凤赶紧道:“是了,  好歹孩子平安生下来,  这比什么都强。老太太、太太们也可安心。”她心里却是一沉,  不管怎么说宁府贾蓉已经死了,  有个孩子就比没有强。何况之前家里也做好了让贾蔷兼祧的准备,这倒无妨。只是……自己呢?

        贾琏和她膝下尤空,  长房后继无人,  可怎么办呐。

        二太太和大太太也挑好听的说,  老太太笑道:“你们别觉得我失望,  容儿媳妇生个姑娘没生儿子,其实是好事。”

        众人不太明白,老太太也没往深里说,晚间的时候,黛玉好奇的问了宝玉:“老太太为什么说那是好事?”

        “你想啊,”宝玉摆弄着孔明锁:“侄儿媳妇生个儿子又怎么样?不知道能不能养大,若是半道夭折,宁府的爵位还要折腾一回。还不如趁着这次新君登基、上皇犹在的时候,报上去让贾蔷袭爵,说不定还能搏个恩典。”

        黛玉明白了,就算可卿生了孩子,前路也未必稳当。正如古话说:国赖长君。贾蔷已经成年,等着成婚娶妻的年纪了。老太太老于世故,当然明白现在这样刚好。宁府稳当,而且蓉哥儿媳妇后半生有靠,也算两全其美罢。

        “唉,我还想说若是女儿能袭爵就好了。现在一想,小孩子和即将成婚的蔷哥儿比起来,怎么都是蔷哥儿稳当。”黛玉笑叹:“怪不得人家说要有阅历,见的多了,自然就明白很多事怎么安排。”

        她正想着,宝玉将手里的孔明锁放在她眼前:“我也没玩过孔明锁,但是看书上提过,你看有些事情不必体验、有些事情需要听老人言。改日我弄点讲市井人情的话本小说给你看,权当看个热闹,你也可以多在老太太身边待着,若是你,老太太一定很乐意给你讲讲旧事。”

        多听听老人家的故事,也能涨不少见识,毕竟现在书籍匮乏,信息流通基本没有,全靠传承。什么魏晋门阀世家,最初就是以学问传家的官宦家庭,最后变成了门阀。

        信息、知识这种东西一旦被垄断,垄断者就会从正常人变成一个怪物。

        宝玉将这些多愁善感扔到一边,今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贾政心血来潮的将他们兄弟三个都叫到了书房。书房里还有个孩子,小小的个子,被贾政抱着写字。

        “从今儿起,你们侄儿也要读书了!”贾政看着贾兰的字规规整整有几分样子,还挺高兴:“你们都是兰哥儿的叔叔,给他做个好样子,不许懈怠,明白吗!”说到后来,还是有过去疾言厉色的模样。

        贾琮、贾环都是垂手而立,闻言赶紧低头应是

        贾政还特地看着宝玉道:“如今,上皇许了你的官名贾珏,也有了字。以如今的习俗就是正经大人了,要更明白事理,在太子身边好生当职!”宝玉点点头罢了。

        两个小的又被贾政查功课,宝玉却看着贾兰,这孩子不是说明年正式读书,怎么现在就跑过来了?郦先生反正是在他们家,又不是过去上学读书,早半年是半年,这样好像是急着抢东西似的。

        贾兰感受到了叔父的目光,抬起小脑袋想笑一下,好像还不敢,最后抿着嘴与叔叔对视,又低下了头。宝玉觉得,说不定是自己想多了,这孩子没了父亲,本来就会早熟一些的。

        “宝玉今儿有心事。”

        郦匡扶好帐篷,满意的一笑,又看见含光和茗烟七手八脚,好不容易弄好的帐篷被风一吹就倒了。郦先生只好亲自过去,教他们要竖好帐篷的骨架,将竹竿和木头绑结实了。打发笨手笨脚的两个人去捡树枝,郦匡就问起了不如往日潇洒的宝玉。

        贾宝玉也在看着郦匡,他选择今天和对方一道出城上山观星,也是想和郦先生开诚布公的谈一谈。宝玉需要一个知根知底、可以将要事相托的幕僚。郦匡无论从能力、学问,还是年纪—和黛玉她们姐妹多说几句话也没什么风波,都是上好的人选。

        但是他听父亲贾政提过,郦先生回京只是养老,并非想做出什么大事业……他会乐意帮自己吗。宝二爷没觉得自个儿是什么人见人爱、扑倒便拜的天选之子。他对着郦匡那双平静清澈的眼睛,突然发现自己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借口简直傻透了。

        “我想请先生教导几个弟弟读书之余,也能为我解惑,如今我初入仕途,很多地方需要指点。而家父……先生也是知道的。”宝玉踌躇一阵,还是委婉的将请求说了出来。

        郦匡一笑,他当然知道贾政这个人,年轻的时候放浪形骸、以诗酒为乐,上了年纪虽然板正起来,可论起当官的水平,也就那么回事。宝玉做儿子的要为尊者讳,只好略过不提。而对方的“请求指点”,就是让他再度成为幕僚这种角色。

        宝玉看着郦匡提心吊胆,如果对方不答应,那么他就需要重新去找人了。

        “我能问一句,”郦匡莫名的笑了一下:“宝玉究竟想要做什么呢?如果只想从军,并不需要现在就找个幕僚,与其找我还不如以后在军中寻一个识文断字的人。刀枪血火里走出来的,更让人放心吧?”

        这可真是个好问题,直指问题核心“究竟想要干什么?”

        含光和茗烟抱着两大捆柴火回来,就看他们师叔/二爷和郦先生沉默相对。他们俩对视一眼,安静的过去点火架锅,天还没全黑,观星也得吃饭取暖。

        这个地方就在落虎崖附近,他没想到郦匡居然也知道这个地方,还从贾政那知道贾珍、贾蓉父子死在那里。“京郊除了皇帝的别苑之外,就这个地方地势高,适合观星。”视线前方的树木都被他们砍到了,郦匡指着星辰灿烂的夜空:“星汉灿烂,何其壮哉。”

        含光和茗烟都在帐篷里睡觉,宝玉仰着头看星星直到脖颈僵硬,终于对郦匡道:“我姐姐在宫中,我要见她一面,还得靠别人的恩典……先生,我不想这样。”

        “哦,这样吗?”郦匡似乎不以为然:“可你们荣府,和京中其他高门显贵一样,对门下家奴不也一样。在我看来,这是天理循环,大家都在重复这种轮回,哪个都跑不了。何况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如果你想万事自己做主,那只有篡位一条路走。”

        “篡位”从他的嘴里说出来格外的平静,夜晚山中风凉,宝玉激灵一下打了个寒颤。

        郦匡笑看宝玉:“害怕了吗?是啊,如今国泰民安、天下承平,能想到去篡位的大概只有疯子。”

        “我……从没想过当皇帝。”宝玉努力的说出这句话,或许郦匡根本没法明白他的意思,但是今天宝玉特别想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做皇帝就像先生说的,不过是重复旧事,一个王朝的兴起衰亡,没什么特别的。我也不想只让自己做主,然后让天下人变成自己的奴隶……我想换一种方法,这世道可以有规矩,可以有法律,但每个人只是他自己的主人。”

        “自己的主人?”郦匡眼睛一亮,随即又黯然:“怎么可能做自己的主人呢,不可能的。”

        宝玉抿着嘴:“这会很难,可是起码的,比如人口买卖,贩卖人口、买卖家奴这种事情迟早会成为犯法的事情,或许有人做,但这是违犯律法。而百姓也会觉得这是不对的事情。这就在律法和道德上,让人自己成为了自己所有权的主人,自己不能卖自己、别人也不能买。”

        “再比如妻妾妃嫔,她们不能、也不应该被锁在一个地方,所有人都能在律法上享有自己的权利。她们想见谁,想去哪,住在什么地方没人能干涉。”宝玉接着道:“还有太监,这世上也不该有太监,既然皇帝都不存在了,那么后宫也不需要去势的男人来守卫。”

        郦匡沉默很久,问了一个问题:“那么如果一个人做了什么和别人不同的事情,他因此身亡了,要怎么办?

        宝玉想了一下:“这……被谋害吗?那就按蓄意害命的律法,该怎么判就怎么判。如果是因为特立独行被逼死,这就必须寄希望于民智开启了,毕竟从私仇角度,我们屠灭一个村子乃至一个县城,可从官府来说,不能这么办。”

        “我知道了。”郦匡沉吟半晌最后道:“你让我想想。”

        不止他需要想想,宝二爷也需要想想,他有点奇怪,怎么对方一个老书生,全程都在围绕“有人被害身亡”这件事上打转呢?

        他还以为郦先生好歹要关心一下天下苍生的。

        郦匡才不关心天下苍生,因为天下苍生也不关心他。在他看来,世间万物各有各命,顺其自然便好,该生就生、该死就死。贾宝玉在星空下的那些话,对于郦匡而言纯属意外,也的确打动了他那颗老心脏。

        人老了就喜欢回忆过去,那天后半夜,只有宝玉一个人看着天空中的星星,一笔一笔的记录下星辰轨迹。四个人在山上,两个睡着了,一个回到帐篷中不知道是否入睡,只有宝玉孤身伫立于山风中。

        漆黑的夜晚,只有篝火和星光,一瞬间宝玉觉得这世上只有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孤身一人的时候。

        “景星显见,信星彪列,象载昭庭,日亲以察……上天布施后土成,穰穰丰年四时荣。”

        杜竑站在东宫崇德殿前,他刚刚写完了父皇要的奏疏节略议论,出来在凉爽的夜晚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天上的星星,皇太子诗兴大发,吟诵起两汉时期的这首景星。

        他还记得师傅教给他的时候,说这首诗应该是当时的颂圣诗,期盼称颂朝廷政治清明、必将国泰民安。杜竑突然想找个人聊聊,说说方才奏疏中写到的边军颓废、军纪松弛,以及除了京城,其他地方的农民多有破产,地方官外放都会遇上拦路劫匪……

        隐藏在国泰民安,所谓极盛之世表象下的,往往是盛极而衰。

        除了这些事,还有点私事让杜竑头疼,他是太子,如今不和弟弟们在一处读书,父皇春秋鼎盛,天长日久他和弟弟们就要疏远了;还有前几日去上皇那边,祖父母也打趣他,如今成了太子,读书听政除外,最要紧的就是成婚。

        成婚就是大人了,可杜竑却没有半点欣喜,这两年他身边已经配上了教导人事的宫女,也是正经官宦人家的女儿。可他总对男女之间那点事打不起精神。想想就觉得烦心,还有点丧气。

        东宫里有许多人,比如此时此刻,东宫卫军列队巡视,昼夜保卫皇储的安全。杜竑身边还有太监,如果他愿意,他还可以今晚在翰林院或者内阁值夜的侍读、少师等召入东宫。但年轻的太子觉得他们都不是夜谈这些事的对象,他想找年纪相仿、能理解他,还跟得上他思路的人……

        “小高!”杜竑突然转身问他的近侍太监:“贾校尉今日在东宫值夜吗?”

        高太监想了一阵,明确的告诉皇太子:今天不是贾校尉值夜的日子。

        然后,小高就觉得自己的主子有点丧气。这么晚了,太子也不能令他出宫将贾宝玉揪过来,只好劝太子:“明儿您可以召见贾校尉,今儿夜深了,殿下也该休息,明日还要读书、要去见陛下呢。”

        杜竑终于被劝回了内室,他不忘叮嘱高太监:“记得明日提醒孤,典礼忙完了,让人将东宫僚属的名册递上来,孤要亲自看看。”

        高太监俯首应是,心中不免叹息,做了皇太子之后,他家主子欣喜未见得多欣喜,操心的事情却多了几倍似的。他一个小太监在旁看着都觉得累得慌。

        可惜第二日杜竑也没见到贾宝玉,他都怀疑自己这个侍卫怎么比皇储还忙?叫人问了才知道,贾宝玉休沐,为了他们宁国府袭爵的事情,跟着父亲贾政和礼部扯皮去了。

        杜竑知道,这两年风气不好,袭爵的时候方方面面也得打点到,否则就有人找麻烦。可自己是太子,说句话就行了,那小子怎么连提都没提过。

        “臣觉得,越是在太子身边,越不该用私事打扰殿下。”被小高从礼部请过来,顶着礼部官员和自己亲爹目光的宝二爷如此回答。

        听听这话,活脱脱的忠臣孝子。可已经深知宝玉脾性的杜竑只是想笑,刚让小高去礼部打个招呼,又被宝玉拦下了。

        “您方才叫高公公把我叫走,礼部的人都看在眼里。”宝玉笑道:“您若特地叫高公公过去,反倒太郑重了,臣与臣父、全族上下如何敢当。”

        这话的意思无非是,礼部那帮孙子知道我和您皇太子关系不错,一定麻溜把事给办了,您就不用特意说,否则太给他们脸!

        杜竑秒懂。

        黛玉最近常在老太太身边待着,连带着三春姊妹也常驻荣庆堂,老太太上了年纪喜欢热闹。小孙女们都在身边,个个乖巧懂事,她也喜欢挑些有趣、有阅历的故事给她们讲。这次去东府给小大姑娘过满月,也是她们跟着老太太,而非跟着太太、嫂子一起。

        宁荣二府到了小大姑娘这一辈,已经是第六代了,有生之年见到了玄孙辈,老太太也觉得是个好兆头。虽然东府那对父子不在了,又在孝中,但长辈们都到了,满月礼出手大方,也没有委屈了小姑娘。只有宝玉在外头笑道:“算起来是咱们家第六代头一个孩子,将来蔷哥儿有了孩子,这也是大姐姐呢。”

        “请伯父与父亲,给孩子商量个名字吧,咱们家的姐妹都是早早取名的。”宝玉这么说,旁边的兄弟们,带着贾蔷这个侄儿也是深以为然的表情。以贾家的习俗,头一个孩子官名叫什么,往后的弟妹就顺着排字辈了,可不能轻忽。

        贾赦、贾政对视一眼,也点头称是。文字辈跟着贾敬,玉字辈是跟着贾珍取的、草字辈是跟着贾蓉,东府年长嘛。他们家六代以来都是先生长子,男孩、女孩都跟着大哥哥的字辈。元春那个才是特例,这么一想,下一代的字辈该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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