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二章
谢家本就是高峻门第,起家于魏晋,祖上出了好些人物。
四世三公,真可谓是煊赫一时。
只是现下已日渐式微,但到底门第在那儿,本就不是寻常人家能比的显贵。
更何况如今又来了个青州来的表姑娘,府上皆喜,便愈发尽心尽力。
珍馐美馔,极尽骄奢。
云奚不饮酒,架不住谢霜时时催促,只好假意浅酌了两口。
谁知等去园子里时,酒气上头,见谁都冒着重影,昏昏沉沉得紧。
一时也顾不上放天灯了,只靠在廊檐下歪坐着。
谢霜见了不免打趣,“妹妹这才喝了多少,就醉成这个样子。”
“姐姐还说。”云奚故作恼恨,只是人软绵绵的,说出的话也没了气势,“若不是姐姐非要我喝,怎会如此。现下竟是连天灯也放不成了。”
“好好好,原都是我的错。我让人送你回棠落园歇会儿可好?”
谢霜四下环顾,因着年节,府中奴仆都得了假,不知躲哪儿犄角旮旯处喝酒赌钱,就连青梧两个也叫云奚遣出门玩去了。
“我送妹妹回去吧。”
谢珩走过来,又交代谢珝,“你们也别玩得太晚,等会儿放完了天灯就去祖母那儿。”
谢老夫人规矩多,这一日必得小辈陪着守岁。
谢珝自然应下。
园子在外院,离棠落园甚远,一路弯弯绕绕,要穿不少游廊。
好在姑娘素来乖巧,醉了也是安安静静的,趴在背上不声不响。
“行知哥哥。”
临近棠落园,云奚却突然出声,“我没去送爹爹,他会不会生我的气呀?”
她的声音也是软绵绵的,混着似有若无的酒香,“我不是有意的,爹爹和娘亲走了,外祖母本就伤心。她身体一向不好,我不想再惹她担忧了。”
“怎么会呢。”他声音也软,“妹妹一片孝心,我们都知道的。”
前头便是可供歇脚的长廊。
谢珩缓步走上去,将姑娘轻轻放下,又转过身,自袖中取了一样东西放进她的手中。
云奚摊开手,掌心里躺着的是一片柏树叶子。
许是摘下的时日有些久了,虽仍绿着,却已枯了。
谢珩温声解释,“这是墓前种的松柏,我替妹妹带了回来。都说睹物思人,总要寻个慰藉才好。只希望妹妹见到它能开怀些。”
云奚愣了愣。
良久,她吸了吸鼻子,眼里又落下泪来,“谢谢哥哥。”
“莫要哭了,今日年节,应当开心才是。”
他温柔拭去她颊边的泪,又笑着哄她,“妹妹若是把眼哭肿了,待会儿祖母瞧见还以为是我欺负了妹妹,可饶不了我。”
云奚破涕为笑,取下腰间系着的荷包将柏叶妥善收好,又抬头,对着他柔柔一笑,“我也有一样东西送给哥哥。”
“什么东西?”
她拉过他的手,将一枚小小的剪纸放进他手心。
剪纸用的是剪窗花的宣纸,难得的是上面的花样,并不是寻常的牡丹一类的吉祥图案,而是几许青竹。
她手巧,剪得别致又好看。
“外祖母说,哥哥不爱在院子里贴这些东西,嫌牡丹太过花哨了。可今日是年节,都该热热闹闹的才好。我见哥哥院里那一片青竹长得好,想着哥哥定是爱竹的,便将它剪下来送给哥哥,哥哥可不要嫌弃。”
“怎么会嫌弃?”他将剪纸小心收起,微微一笑,“是妹妹的心意,喜欢还来不及。”
“哥哥喜欢就好。”
两人说了这么会子话,心头的那些醉意也渐渐被风吹散了。
云奚手捻着帕子抬头望,幽凉夜色中两盏天灯晃晃悠悠地往远天飞去,明亮恍若星子。
“霜姐姐的天灯飞起来了。”她说。
又看着那天灯,许久,才喃喃道:“今日年节,希望爹爹和娘亲在那边也要团圆呀。”
那枚剪纸谢珩一直收在袖中,直到夜里就寝才取出搁在案桌上。
“欸?公子收到的是青竹吗?”
栖迟瞧见,借着烛灯又凑近看了两眼,“剪的真是好看。”
谢珩挽袖的手顿住,抬眸看他一眼,“你知道是谁剪的?”
“知道。”栖迟点头,“就是青州来的表姑娘啊!她下午剪了好些呢!老夫人的是只松鹤,三姑娘的是两只喜鹊。唯有给公子剪的我没瞧见,原来是剪了青竹。”
屋里只燃着一盏烛火,正正照在那一剪青竹上,晃得疏影横斜,月色清浅。
“原是这样。”
谢珩垂眸,良久,唇边浮起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她倒是个有心的。”
自然是有心的。
云奚入府不过月余,府里上下便无不都是夸她好的。
都说这青州来的表姑娘生得好看,性子又和软,就连说话也是极妥帖周全的。
只是可惜了,这样好的姑娘,原是该在双亲膝下承欢的,现下却孤零零一人。
这话传进谢老夫人耳里,看着云奚自然是愈发心疼怜爱,比往常亲昵就更不必说。
栖迟跟府里的小厮躲在庭院墙角插科打诨嚼舌根的时候,谢珩就立在竹林前的廊檐下听着,面色沉静如水。
冬天里的日头浅,他手里捏着那枚青竹剪纸。日光从如玉指尖掠过,生出薄薄一层清透的光。
又转瞬落在地上,浮光掠影的好看。
过几日,是上元节。
这一日是上元天官赐福之辰,外头喧闹自是不必说。
一早谢霜就来棠落园里寻云奚,说是外头有庙会,定要拉着她一同出去瞧瞧。
谁知这一出,便至日暮方回。
谢珩与谢珝也自书院归家了。
暮色沉沉,郎君一身淡月白,负手立在翘檐下,抬眸看来的眉眼里有温和的笑意。
“大哥哥。”谢霜自知心虚,悻悻唤他。
谢珩恍若未闻。
“行知哥哥。”云奚亦是垂眸,不敢看他。
“嗯。”
他颌首应下,目光落在姑娘轻轻颤着的长睫上,恍如蛱蝶振翅。
又温声道:“进去吧,祖母在里面等着呢。”
不止谢老夫人,谢定方今日也在家,再加上西院的方姨娘和谢珝,倒是难得的齐聚一堂。
宴席过半,几人相谈起来,不免说起几个小辈的亲事。
原来这谢珩和谢霜早已定了亲。
当时的谢家因着谢老太爷还在世,正得圣宠。
这亲事,便是天子亲自下旨赐的婚。
谢珩定的是长宁侯家的姑娘,谢霜定的是尚书家的公子,都是门当户对的好姻缘。
只是那长宁侯家的姑娘身子自小便弱,堪堪长到了十五岁,也还是个一阵风都能刮倒了的羸弱模样。
长宁侯只得这一嫡女,哪舍得这样的姑娘嫁去旁人家。
于是前日里来了信,说是姑娘身子孱弱,需得在家再将养两年,这婚期也得往后延延。
说到这里,谢老夫人话里话外尽是埋怨,“原是当初众人盼着的好姻缘,没想现在弄成这般模样。面上说是姑娘身子弱,别是欺我们谢家现下不同往日显贵,不想将他家姑娘嫁过来罢。”
“母亲。”谢定方搁盏来劝,“您多虑了,那赵家的姑娘的确是身子不好,这些年全靠那流水似的补药将养着,这是上京城内都皆知的事。再说了,这门亲事是天子所赐,乃是板上钉钉了,哪有什么想不想的。”
话虽如此,可说好的亲事平白横生了变故,谢老夫人心里到底是不爽快。
没多时,便以身子不适为由回房歇息去了。
老太太既已走了,底下的小辈们便也跟着散了。
谢霜拉着云奚回了自个儿房里,遣开了丫鬟,又偷偷得从床榻底下摸出一副卷轴。
云奚看她鬼鬼祟祟的模样抿唇笑,“姐姐要给我瞧什么宝贝?藏得这样严实。”
“你再笑我便不给你瞧了。”
谢霜说着就恼了,又将卷轴往回塞。
云奚忙道:“好姐姐,原是我错了。您大人不计小人过,便饶了我这一回罢。”
谢霜这才作罢,取了卷轴搁在案桌上,徐徐展开。
画上画着的是位公子。
临江而立,白衣玉冠,翩翩如玉的好模样。
“这是谁?”云奚问。
“大哥哥从上京带来的。”谢霜俯去云奚耳边,悄声道:“是顾公子的画像呢!”
顾公子,便是那个与谢霜有婚约的尚书家的公子。
她问云奚,“妹妹觉得他长得好看吗?”
“好看。”云奚点点头,又看了眼画中之人,“只是……”
她顿了顿,“到底比不上行知哥哥。”
“他们怎么能比?”谢霜闻言皱眉,“哥哥是哥哥,可他是夫君呀。”
“夫君……”
“是啊。”
谢霜好生收好卷轴,抬眼就见她一副怔忪模样,又笑着凑过来揶揄她,“妹妹莫急,待你除了孝,祖母一定也给你寻一位如意郎君,保管比我这个还俊俏。”
“姐姐胡说什么。”云奚偏身避开,手里的绢帕拧成了结,皎白的面上也羞得泛起了红。
“这有什么。”谢霜不以为意,“男婚女嫁,不是理所应当的么。只是可惜了,大哥哥已经有了婚约,不然妹妹嫁来我家多好,便不怕旁人比不上妹妹的行知哥哥了……”
说到最后,越发没了正形。
“姐姐还胡说!”
云奚恼极,丢了手里的帕子去挠她,直挠得谢霜连连讨饶,这才作罢。
两人闹了这一场,外头的月儿都歇了。
云奚领着青梧回棠落园,却在园前的游廊里遇上了谢珩。
她愣了愣,很快恢复如常甜甜唤他,“行知哥哥。”
他颌首,问她,“妹妹这是打哪儿来?”
“方才去霜姐姐院里了。”
她抬眸看他,眼里一派天真烂漫,“哥哥在这儿等我是有什么事吗?”
“是有件事。”
谢珩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件,递到她面前,“上京方才来信,说是你父亲的案子已经破了。原也没什么蹊跷,那群山匪本只是拦截过路富商的,只因大雪封路,已是半月不曾有获。正巧你们从山中过……”
话未说完,面前的姑娘已是垂下眸去,泪水涟涟。
“妹妹。”他轻声唤她,目色极其温柔,“妹妹莫要再哭了,他们泉下有知想必也不忍看妹妹如此伤心。”
云奚这才抽抽搭搭止了泪,刚要去袖中寻帕子,
面前已递来一方青帕。
“妹妹用这个罢。”
“谢谢哥哥。”
她收下帕子,拭了泪。
面前栖迟又呈上来一个食盒。
谢珩温声解释,“方才席上见妹妹用得不多。这是如意楼的糕点,往常你霜姐姐最爱吃的,我料妹妹也应当会喜欢。”
“喜欢的。”云奚吩咐青梧收下,再抬头看他,清润的眸中还泛着盈盈水光,是最楚楚动人模样。
“谢谢哥哥,哥哥待我真好。既救了我,将我送到外祖母身边,还时时想着念着我。”
“应当的。”他看过来的眸色愈发温柔,“是妹妹不是吗?”
廊上的烛火微微晃,檐下的姑娘却轻轻垂下眸去。
“是啊。”她喃喃低语,“是哥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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