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第125章
小祥之祭结束后,晏云棠的低落持续了很久。一连几天都闷在西边厢房,除了翻翻书,就是伴着皮皮和穆穆耍一耍,对旁人和闲事一概不作答理。
如此将自己封闭到了重阳的前两日,万箴突然登门拜访。
小厮传过话,晏云棠匆匆换了出门的衣裳,唤来流萤一径往外走。
远远望见万箴正等在垂花门外,她继续往前疾走,路过他时,头也不抬地留下一句“去外头说”。
刚走到万箴的马车前,正打算开口质问,一时又想到莫铮随时会出门,若碰上头的话难免生出尴尬和不必要的猜忌。
于是,她忍着怒气上了马车,万箴见了,也赶紧登上马车。
马车夫只听晏云棠吩咐了一句“走吧”,却并未给出目的地,听她的语气里透着不悦,也不敢询问,只得驾了马车先驶离莫宅所在的这条巷道。
驶出巷道的途中,车厢内还是一点声响都没有,马车夫只能自作主张往丰乐楼的方向驾车。
万箴见晏云棠对他的不请自来有了明显的怒气,大气也不敢出一下。晏云棠上了马车后,寻思着打算在马车停下之后,找个远离熟人的地方再开口,于是也一声都不吭。
晏云棠低头盯着自己的双脚,万箴目不斜视地盯着她,两个人各怀心思,都没有去在意车厢内的沉默。
半晌,眼见着她的脸色虽未转晴,但怒容在慢慢收尽,万箴终于按捺不住了。
他直接在车厢里问道:“我听晏家六郎说,晏大人和大娘子作主,要将棠姑娘许配给东虞侯小侯爷,就定在重阳相看。。”
“这是我的事,与万公子有何相干?值得你特地跑来问我吗?”
万箴话还未说完,就被晏云棠打断。
流萤见她今日火气大,唯恐会看到过于血腥的场面,轻手轻脚起身躲到了车厢外头,与马车夫并排坐。
万箴急道:“棠姑娘要嫁人,怎么与我不相干!倘若是别人,我也没有资格说什么,但若是东虞侯的小侯爷。。他。。他是要续弦!你与其委身一个生人,何不。。”
“何不嫁给你,是吗?”
晏云棠硬生生地把他吞吞吐吐不敢说尽的话给说尽了。
万箴想点头,却又不敢。
“棠姑娘几度将我的好意拒之门外,后来干脆离开了汴京,我以为你是厌烦了我,是不想再看到我。。可是,你终究还是回来了!”
晏云棠正想说,我回来跟你扯不上半点关系,他突然激动起来。
“我那颗被死灰掩埋的心,在重新见到你之后。。又跳起来了!我。。我忽然觉得,我的将来又有希望了!”
对万箴来说,她就像一束光一般的存在。曾经,她的话给被万母压制的他带来了希望,如今,又因她的重新出现,让他给自己的将来点燃了一只火烛。
像枯木重生了绿荫,像白头复成了青丝。
“可那些都已经过去了。对你来说,我也是过去了。”
“不,你不是!”
“我是!”
晏云棠斩钉截铁,冷冷道。
万箴痛心。
良久,他泄气般低语道:“你说的对,你已经是过去了。。我也已经。。成为你的过去了。”
“我不关心过去。”
晏云棠依旧斩钉截铁。
“我也不关心过去。”
万箴随着她木然道。
“这就对了。万公子往后应该关心的,是你的将来。”
晏云棠表示欣然。
“你已经成为了过去,我还关心将来吗?”
万箴苦笑。
晏云棠曾经以为,屈服在万母胁迫下的万箴是个性子软的人,没想到他骨子里竟这么顽固。
她有些不忍。
她劝道:“万公子何苦如此执拗?你我已然再无可能,你为何不回头呢?”
“回头?回头有用吗?我连来时的路都找不到了,回了头又有什么用?回了头也回不去了!回了。。”
晏云棠不忍再听下去,万般无奈下只能打断他,慌乱中想把话题扯开。
“你应该知道,我三姐姐。。她对你动了真情。。”
“我对你也是真情!”
万箴愈说愈激动。
眼见劝说无效,她一时来了气,一边嚷嚷着“停车!停车!”,马车还未停稳就催流萤将她扶下了车。
万箴弓着身子半蹲在车厢门口,怕她摔着,却不敢伸手去扶,嘴里不住地挽留她。
他的挽留不起分毫效果,晏云棠下了马车后怒气冲冲往前走去,他只得跟着下了马车,又不敢动手阻拦,只能一路尾随在她身后。
晏云棠走出去数十米远,才发现万箴在身后跟着,转过身气嚷道:“你别跟着我了!”
对此,万箴无动于衷,仍旧是晏云棠走五步,他跟两步,旁边还并行着那辆马车,以慢到诡谲的龟速跟着他们徐徐前行。
晏云棠下车时并不知马车已经行驶在街道上了。此时,行人纷纷注意到这边奇怪的一幕,窃窃私语,指指点点起来。
晏云棠停住脚步,一个利落转身,几个大步走回到万箴面前,虽是低语,却掷地有声。
“你再这么跟着我,传了出去,指不定要被编造成何等香艳的坊间故事!三人为虎众口铄金,到那时,人言可畏逼得我只有自寻一死。与其背着污名而死,倒不如现在就结果了我这条小命!”
说完,她顿了顿,接着一个跺脚,恨恨道:“你再跟着我,我就一头撞死在旁边这堵墙上!”
撂下了狠话,见万箴没有回应,她又是一个利落转身,带着流萤疾步离去。
留下宛如受了伤的小白兔,委委屈屈红了双眼的万箴,呆呆伫立在原地。
一阵风拂过,将他氤氲在眼眶里的泪吹落了一滴。
良久,他嗫嚅着自说自话:“风怎就。。总是从同一个方向来。。”
两日后,是重阳节。
也是东虞侯一家与晏怀珉一家宴聚的日子。
晏琬作为说和两家相看的半个冰人,自认身兼着重任,半点不敢懈怠,一大早就来了晏家帮着唐宜一道忙活,等候东虞侯一家的莅临。
到了晌午,晏云棠却还没出现。
晏琬渐渐有些坐不住,时不时起身在原地来回踱几步。趁着晏母还未有所苛责,唐宜悄悄遣了人去莫宅催。
前去催请的小厮前脚刚离开,晏云棠的马车后脚就在晏宅门口停下了。
今日晏云棠也算是个主角,门首处竟有女使在迎候。入了门,小径和廊檐两旁摆满了品种各异的菊花,鲜花的香气一路伴着她到了前厅。
早有小厮去荣寿堂报过,晏云棠在前厅坐下不久,唐宜姑嫂三人就相伴而至,紧接着晏怀珉也从书房赶来了。
“上回就叮嘱你早些来,怎么还是这么慢吞吞的!”
当着晏琬的面,唐宜刻意责备了一句。
“我想着既是晚宴,现在来也还算是早的。”
她根本就不想来,只能搪塞了一句。
此时,晏珠和晏琬对着她上下打量起来。见她依旧是一身平日常穿的素色旧衣裳,头上也只孤零零地插着一支青玉钗,脸上薄施的那层粉黛不细看甚至都看不出来,晏珠姐妹俩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责备起来。
晏珠委婉了几句,晏琬抢过话道:“我的大侄女儿,你也忒不上心了!怎得也不好生拾掇拾掇,这身打扮就来了?!”
听着她们左一句不重视这个,右一句不重视那个,晏云棠叹了口气,默不作声。
在唐宜也开口责备了一句后,她才回道:“外祖母逝世才一年,我怎好穿红着绿浓妆艳抹。”
唐宜和晏珠听了这话,顿时都不吱声了。
晏琬却还是不悦:“可这是你的大日子,素成这样多不吉利!”
说完,晏琬不由分说拉上她往霞飞轩走,路上和晏珠商量着要借晏云茉的衣裳和首饰给她粉妆粉妆。
可晏云棠如何都不肯进霞飞轩的门,晏珠猜着了几分意思,便带了她去荣寿堂等候,由着晏琬独自往霞飞轩去找晏云茉。
晏琬和晏云茉各怀其意,都矜矜业业地在为晏云棠的妆扮做着考量。挑挑拣拣忙活了小半个时辰,姑侄二人终于筛选出让她们俩都满意的装束,一袭嫣红的大袖衫和同色百褶裙,及几支珠钗和步摇。
晏云棠先前挨了一顿训斥,这个节骨眼便不好再说什么,只能由着她们作主摆布。经过两位姑母和晏云茉的一顿精心捯饬,很快,她俨然换了个人。
有华裳丽服和钗环加身,色彩的明艳衬得她千娇百媚。
晏云茉嘴上不住夸赞。
即便那些“啧啧”声中更多地是在表达晏云茉对自己品位之高的自豪,但也看得出她是真心在为晏云棠设想,亦是真心在为自己设想。
她一心期盼着四妹妹能顺利嫁入侯府,从此便可断了万箴的念想。
晏云茉心里高兴,可洪秋这一回却与自己的女儿异心了。
此刻,洪秋沉默不语,坐在一旁冷眼围观,不知在心里打什么主意。
晏母知道今日这桩事是晏琬安排的,又听说若一切顺利,晏云棠日后将位为侯爵夫人。她虽不喜欢晏云棠,但是比起不名一文的晏云棠,她还是更希望挂着自己孙女名号的晏云棠能够嫁入高门,借此让这个一无是处的孙女也办上一件顺心的事,为她这位祖母往脸上增一份儿光。
一切就绪,众人又在荣寿堂说说笑笑了一回。
又过了约莫一个时辰,东虞侯一家终于款款来了。
晏怀珉夫妇早已闻声,一径往大门口迎候,一径遣人去荣寿堂报信。
于是乎,几波人几乎于同一时间抵达前厅。一屋子人彼此行礼问候,在寒暄中分主宾入了座,一面吃茶,一面闲话。
晏云棠明面上是半个主角,实质上不过是个物件。
好似做买卖,看似是在买货卖货,讨价还价一律围绕着它展开,你以为货物是主角,但货物是不用发言的,主场只属于买卖双方。
好在,晏云棠也并不想发言。
小侯爷喻元青看着也是个沉默内敛的人,规规矩矩陪坐在一旁,安安静静听着长辈们谈话,只有间或点他名问他话了,他才答几句。
见到晏云棠的第一面,她从头到脚的明艳动人让他眼前一亮。但也仅仅眼前一亮,毕竟他见的美人多了去了,能招惹出他相思的,却始终只有薄命的那位。
因此,对于今日这场会面,他也并未比晏云棠多出几分兴致。
然而,事情的走向不在他的预期。
接下来他的目光偶尔落到晏云棠身上,见她从头到尾只顾埋头剥松仁,除了吃还是吃,丝毫没有要出风头博人眼球的趋势。
果然还是不可先看罗衣后看人呐。
多瞅了几眼,见她一举一动毫无矫揉和造作之态,平日里那股出尘的气质虽被粉饰掉了,但他竟也还能看出一点痕迹,且她吃得那般香,愈发觉得她娇憨可爱。
喻元青竟无意识地莞尔笑了两回。
气氛渐入佳境,屋子里的人谈天说地议古论今,无所不话。
秋日的夜色来得一日早过一日,不知不觉已到了傍晚。斜阳西垂之际,众人往饭厅移步,准备享用晚宴。
晏云茉自恃貌美,今日又一心想要玉成晏云棠的美事,唯恐自己的绝色会对美事有所妨碍,还在荣寿堂时就借故身体不适,避在后院不出门见客。
此时,女使悄悄来回洪秋,说晏云茉还是称不舒服,饭也不来吃了,气得洪秋压住嗓门咒骂了无辜的女使两句。
席面上的菜色较往日更加丰富更加精致,晏家人都怕招待不周,惹得侯府笑话。
众人正在享用好酒好菜,侯爷夫人突然往晏云棠碗里夹了一块炙羊肉,语气里是满到即将溢出的温柔与和蔼。
“你太瘦了,多吃点。”
洪秋打了许久的算盘,听了这话,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立马为自己搭了座桥。
“侯爷夫人说的极是!”
顿了顿,她又擅自继续道:“我们四姑娘如今住在外头,吃得自然没有从前在家里好,我看着都瘦了一大圈了!着实惹人心疼!是得多吃点才行。”
说完,洪秋也照着侯爷夫人的样子,往晏云棠碗里胡乱夹了一筷子菜,然后笑眯眯望着侯爷夫妇。
一副等待好戏上场的模样。
谁也没想到会有人在席面上提这件事,话音落下,打了那些欲要促成美事的人一个措手不及。
“住在外头?”侯爷望着洪秋,不解道。
“一个在室的闺阁女儿,怎么住在外头?”侯爷夫人放下手中的筷子,也惊疑一声。
一时间满桌无人答话,气氛的走向变得微妙。
“这是什么说法?”
侯爷夫人转头看向晏怀珉夫妇,追问一句。
晏母面露难色,晏怀珉和唐宜的神色异常尴尬。
晏琬连忙挑起大梁,打起圆场。
晏琬先是笑笑地瞥了一眼洪秋,嗔怪一句:“什么外头?弟妹用词不当!”
而后又看向侯爷夫人,柔声解释道:“我们云棠没有随她母亲住在同一个院里,那边院里人多,这孩子又喜欢僻静,就允了她独自住在宅子东北角的一处小园子里头。”
说完,笑嘻嘻朝着侯爷又追加一句:“您看,这哪是什么住在外头!”
晏家一干人听了晏琬的解释,都暗暗钦佩她的急中生智,又都暗暗捏了一把汗。
可他们这把汗捏得早了。
他们不知洪秋早有准备,不知她有心故意要搅黄今日之事。
洪秋装得惊异万状,望向晏琬,夸张高亢地问道:“啊?!原来三姑姐竟半点不知啊?!”
侯爷夫妇的注意力又被洪秋吸引了过去。
“四丫头都已经被母亲赶出晏家一年了,三姑姐竟然不知道?!”
看似是在问晏琬,实则是在把实情说给东虞侯一家听。
对于这一点,席面上有的人明白,有的人不明白,明白的人也都装着不明白。
唯有晏云棠悄悄扯了扯嘴角。
晏琬只觉得十分难堪。她虽对晏宅里的这些勾心斗角有所耳闻,可今日才真正见识到了洪秋的不怀好意。
晏琬朝洪秋狠狠瞪去一眼。
“这。。这是怎么回事。。?”
场面冷了一瞬,见没有下文,侯爷夫妇忍不住异口同声地问了一句。
洪秋对晏琬借由眼神传去的恫吓视若无睹,赶紧抓住机会将当日晏云棠如何对一众长辈出言不逊咄咄逼人,最后惨遭晏母扫地出门等等细节,添油加醋地演唱了一遍。
当然,字里行间只字未提唐母之死。
晏云棠听完,毫不顾忌地冷笑一声,取过执壶开始自斟自饮。
老侯爷夫妇听完洪秋的话,异常尴尬,又见晏云棠一句辩白都没有,他们更觉得坐立难安,走也不是,不走吧,又不知如何应付眼下的场面。
瞅着侯爷夫妇脸色越来越难看,渐渐地,先是晏琬晏珠,接着是晏怀珉夫妇,再是晏鸿夫妇乃至晏母,一个接一个开始打起圆场,说起好话来。
“有什么可说的,不都是事实嘛。”
晏云棠瞥了一眼嘚瑟满脸的洪秋,自饮一盏后低语出一句。
喻元青的注意力几乎都悄悄放在晏云棠身上,所以旁人没听见她的话,他却听见了。
“晏四姑娘说什么?”
她的话入了他的耳,让他大感无可置信。他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句,但显然不是因为没听清,而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内容。
他不明白眼前这位安静乖巧的晏家四姑娘,竟果真是如此胆大率性的女子吗?莫非方才那些也都真有其事?
晏云棠握着手中的酒盏,抬头举目,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喻元青更是直截了当地凝视着她。
这样的凝视却让她忽然失了神。
在众目睽睽之下,她走神了。
她忽然想起了赵琰,忽然想起了几年前赵琰醉后吟出的一首诗。
“棠儿?”唐宜克制地唤出一句。
晏云棠回过神来,被重新拉回到席面上。
望着依旧凝视着自己的喻元青,她“呵呵”两声,回道:“我。。我在吟诗。”
这话让喻元青的兴味更浓了。这种节骨眼上,还有兴致谈诗?
“什么诗?不妨念来我听听。”
晏云棠竟也不推脱,张口即来:“仙醪入喉催人眠。”
“嗯。。”
“青山料峭呼雁归。”
她的话音还未落稳,饭厅外头蓦地传来一句。
“棠儿,你的大雁回来了!”
声音高亢又低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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