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普罗米修斯城（四）
“老师，好久不见。”一台废旧的仿生人从办公桌后缓缓站起。
她的人造皮肤因为老化发黄开裂，显得狰狞可怖，只能从污损的面容勉强判断出她原本清秀温婉的面容。
“琼。”维德呼唤着她的名字，“没想到我们还会以这种状态见面。”
“老师既然这么说，应该已经从研究所拿走我留下的地图资料。”琼像从前一样迈着轻快的步伐，却因为机械磨损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维德上前，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她，拍了拍琼的后背，“守在这里辛苦你了。”
不用想也知道，琼在死亡前将复制体留在这里，一定是有什么东西想要转交给他。
维德得到了一份记载了仍在工作的基地收集到的检测数据，持续时间长达三百年，他的视线在详细的批注上停留了片刻，然后越翻越快，一目十行的来到最后一段。
前两百年污染区的变动尚在正常范围，有些地方会因时间自然降级，有些地方扩张外溢，但后一百年，特别是近二十年，污染区的活跃突破均值，以一种不可逆的势头爆发。
“老师，这颗星球已经守不住了。”琼用悲哀的眼神看着他，失去人类躯体的她连流泪都无法做到。
“琼给我最后的信息是，萧氏和融合派决裂，萧氏带走了机械和星舰，占据未遭损毁的诺亚城，融合派带着绝大部分异能者远走，隐匿于污染区间隙。”
维德在见到第三生命研究所内的惨状时，就已经做好了猜测，但由学生亲口告知，还是被浓重的无力感裹挟。
既然结局无法挽回，那他们当年付出那么惨烈的代价又是为了什么？让这群对未来仍抱有希望的人们困守孤岛，在孤立无援中耗尽对未来的热情，郁郁而终？
维德最难以接受的结局即将成为现实，谁都可以认命，唯独他不可以。
“学生明白，早在老师选择携带星球武器的钥匙沉睡时，您就已经做好了成为最后一道保险的准备。”仿生人躯体不住的颤抖，想要用最后的力气挽留他，“西西弗是永远也无法得到救赎的。”
“但我仍然希望，接下来的路无论如何，您都能获得真正的解脱。”
为了这句祝福，琼在空无一人的堡垒苦熬了三百年，维德知道这句话的分量，他能做的只是抱一抱她，让她在最后一段时间不至于那么孤寂。
“晚安，琼。”
维德毁掉了仿生人的电源，将他最偏爱的学生永远的埋葬在昨日。
他又失去了一位可敬的同行者。
地下一层，图书馆。
银狐自顾自的拦住萧启的去路，坐在桌子上摇晃双腿，露出怜悯的表情：“身为异能者，却为了给普通人类复仇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真可怜。”
萧启向来有话直说，谈不拢就用拳头决定真理的归属权，对于凹造型打哑谜的谜语人，他习惯一拳一个，揍到学会正常人的说话方式为止。
他抽刀，刀身在昏暗的环境中仍然泛着一层血色的光晕。
“你什么都不知道，一直生活在谎言中，我甚至不想践踏你的信念，因为从一开始就是假的，我只欣赏真正信念崩塌发出的哀鸣，你还不值得我这么做。”
银狐说话相当刻薄尖锐，如果不是武力值尚可，光凭这一张嘴就容易被人打死。
萧启不置可否，抽刀架在银狐的脖颈上，奇怪的是她并没有反抗，而是举起双手做投降状，将合作的诚意拉到了极致。
银狐没有生气，继续她蛊惑人心的低语：“我虽接下猎人的悬赏，但从来不打算依附任何一方，只要给出足够的报酬，我甚至可以为你效力。”
“所以，向我展示你的价值。”
萧启的身体处于低谷期，强行开打容易两败俱伤，他需要等待同伴的支援。
他放下了刀，但依旧维持战斗姿势。
“价值？”
“和我一起搜索，你拿走变强的药剂，我获得诺亚城的秘密。”
银狐走在前面，好似恶作剧得逞一样心情愉悦，用口哨吹起了不知名的小调，丝毫不介意将脆弱的后背暴露在萧启面前。
这里的防守比地表建筑更加严密，每隔三四十米就有一堵足有半米厚的隔断墙，如果遭遇外敌入侵，里面的人可以瞬间切断路线，就算打消耗战，凭借地底的储备，耗也能把侵入者耗死。
银狐上下打量着堡垒内的安全闸，满意的点评道：“不错，哪怕放怪物们进来让它们随意攻击，撑个十天半个月也不成问题。”
“但谁能想到，一座为了抵御外族而生的堡垒，没有毁于战火，而是在同族之间的倾轧中分崩离析的呢？”银狐的语气带着浓重的恶意，仿佛为没能亲眼见证背叛者的盛宴而感到惋惜。
她在工业区停留，用便携相机拍下产线的细节，偶尔停下来宝贝的捧起不知名的零件仔细端详。
萧启没有她那样的闲心，暗中分辨自己的位置，做好和同伴汇合的准备，过了这么久，顾珏还没有跟上他的留下的指示吗？
仔细分辨周围的声音未果，他转而顺着银狐的视线看向工厂区的设施，即使过了那么多年，机器的状态依旧不错，不见任何锈蚀，在灯下泛着锃亮的金属光泽。
堡垒撤离后遗弃的工厂区都有如此规模，诺亚城拥有的科技没道理不如堡垒，如果诺亚城真的像废土居民想象中那么的神圣，他们为什么不能合作，联手将怪物赶回污染区，重整科技离开这颗星球？
萧启唯一能给出的猜测就是，诺亚城一心要把他们全部钉死在这里。
银狐停下脚步，转过头直视他的眼睛，那双眼显露出的无机质色彩让萧启不由自主的想起研究所内的猿猴蜥蜴。
“同行了那么久，你知道维德的目的是什么吗？”
这点萧启早有考虑，每个人的行动都有自己的目的，哪怕是旅途中看似无目的的闲谈也是为了缓解无聊的状态，江瑜之跟随他是为了乐趣和获得更大的利益，宋乐水追随他是为了活命和找回记忆，顾珏的合作是为了得到佣兵团惨案的真相。
只有维德，他从来不向萧启索取任何东西。
即使用强迫维德饮下自己的血液缔结契约，理智依旧告诉他维德不可相信，他没有所求，所以无法控制，以萧启的处事经验能打动这种人的唯有一颗真心，赌上自己的真心换取对方的接纳。
可惜的是，萧启连留给自己的真心都没有剩下，哪有分给别人的份。
银狐的步伐更加轻快，硬底小高跟在地上留下哒哒哒的脚步声，边跑边转圈，纯白的裙摆舒展开来，仿佛一朵麻痹身心的曼陀罗花。
“看吧，你也不知道。”她满意的笑了，“我可以帮你制服他，让你亲口询问他的目的，代价是放弃他，让我成为你的新同伴。”
萧启并没有抽刀打断银狐给出的诱惑，仿佛在低头思考合作的可能性。
拍好照片，银狐顺嘴点评了一下当年的科技，她收起相机，在通往负二层的大门前停下：“维德知道秘密却从来不和你共享，如果你选择我，我银狐奥斯汀绝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哦。”
说完她等待他用胸针开启大门，后退了几步，免得被大门上的灰尘弄得灰头土脸的。
“好。”萧启终于回应了她的邀请，“作为一位游商，我需要看到你的诚意。”
“诺亚城为什么要阻止他人离开？”他问出一直以来相当在意的疑惑，潜意识告诉他，这些真相和他曾生活的研究所有关。
银狐惊讶的扬眉，肯定了他的疑问：“不愧是狂犬，你足够敏锐，因为诺亚城存在的意义就是把异能者困死在这颗星球上。”
果然，和他猜测的差不多。
门缓缓开启，萧启打开副灯，用微弱的光线照亮通往下一层的阶梯。
“听说过蔷薇誓约吗？”她反问。
“嗯。”
“他们是属于异能者的组织，在三百年前被称作融合派，致力于保存异能者的血脉。”银狐顿了顿，“为诺亚城效力的异能者，不是遭人蒙蔽的可怜虫，就是彻头彻尾的叛徒。”
“既然如此，你为何接下猎人公会的悬赏？”萧启平静的看着她，毫不掩饰的在分辨她到底是可怜虫还是叛徒。
“我呀……为什么要管他们的死活？我只要做最后一位幸存者就好。”
越过负二层的重工业和办公区，他们从快捷通道抵达最深层的临时研究所，这里的布置和第三生命研究所一脉相承，冰冷的金属墙像一口棺材，将过去的痕迹死死埋葬在地底深处。
不知道是和研究所过于相似，还是曾在影像中见过，萧启总觉得他很久以前来过这里。
不等他细想，从地底向上的脚步声打断了萧启的思考。
是维德，消失已久的他比萧启先一步抵达目的地。
银狐不紧不慢的看向萧启，双眼变得黄澄澄的，和他见过的猿猴怪物如出一辙。
有关于现实的感官信息在脑海中消解，连地心引力带来的重力感都变得模糊不清，在一阵耳鸣声后，萧启失去了对现实的判断。
唯有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回荡：“杀了维德，他就是你的复仇对象。”
银狐穿上仿生鞋套，借着研究所高低错落的仪器爬到最高的位置，欣赏他们的自相残杀。
“我们伟大的加西亚上校，被亲自护着的小崽子憎恨的感觉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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