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陈抟陨落
青城山,一位道士乘竹筏于湍急河流中逆流而上,只见河流水势凶猛,却唯独竹筏一方之地水面几乎静止,无需道士撑杆,竹筏自动缓缓向前漂去,这一幕堪称诡异。
道士容貌如少年,负手静立竹筏之上,隐约外露巍巍气象,他抬头四顾,似在欣赏青城山周边景色。
当竹筏缓缓停靠岸边,一位中年道士早已等候在那,对竹筏上道士恭敬行礼后轻声道:“师兄。”
被称作师兄的道士微微一笑,回礼道:“师弟别来无恙。”
中年道士便是青城观观主陈抟,而能被他称为师兄的,全天下只有一人有此资格。
商朝道主,张谦之。
两人从岸边一路并肩走到山脚下,除了最初的问候后,两人都没有再说一句话。这对位极人臣的师兄弟默默登山。
“为何?”张谦之忽然问了一句,没有任何铺垫,也没有指明什么事,但还能有什么事?
“师侄未曾与师兄说起吗?”
“别说灵儿根本不信你这拙劣理由,即便相信,师兄比那傻徒儿更了解师弟你,当年若不是为了那女子,师弟你一声不吭跑来青城山当个观主,现在道主的位置哪论得到师兄?从小师弟你的天赋便远胜我们这几位不成器的师兄,连师父都说你是道门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只有你才能追上那两人的步伐,师兄们哪个不是羡慕得紧?师傅将道门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希望全然寄托与你,可你倒好,为了一个魔教女子,竟……”
张谦之见已显老态的师弟面露黯然,不再提起这些已经尘封已久的往事。
“唉,这道门之主在你眼中与那茅坑中的硬石有何区别。”张谦之感叹道。
陈抟为之一乐,笑道:“师弟可不准师兄这么说自己。”
“你啊你,还是和小时候一般顽劣不堪。”张谦之摇头苦笑。
陈抟是孤儿,从小被师傅收养长大,张谦之却是正统天师府传人,不过从小前者便展现出惊人的修行天赋,使得师傅反而更看重外姓的陈抟,更有意让他接手衣钵。不过张谦之也没有什么嫉妒之心,对从小无父无母的陈抟照顾有加,亲如兄弟。
对陈抟而言,张谦之是亦兄亦父的存在,小时候许多心里话更愿意说给他而不是对自己有栽培大恩的师傅听。
“师兄小时候可同样不是一个让师傅省心的孩子啊。”
“还不是因为师弟你老带着师兄偷师傅藏在床下的钱罐子?”
“可买来的武侠小说师兄可是一页不落全看完了啊。”
“你这臭小子。”
话题不知不觉从圣女重伤转到了小时候两人的种种经历。
在世人眼中,两人是喜怒不形于色,一言一语定人生死的高高在上的道教仙人。不过此时,他们却只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普通师兄弟罢了。
回忆终会结束,就像脚下之路总有尽头,即便刻意走得再慢,但终究还是有走到山顶的时候,那时两人将无法再逃避。
陈抟站在一处悬崖边上,眺望远处,看到一脸心疼的妇人为耕作田地的丈夫擦汗,似乎想起了什么,嘴角泛起微笑,为本就儒雅的外貌更添一丝写意风流。
他毫无顾及地展露出境界,却没有做什么,与他并肩的道主身躯微微一震,满脸不可置信。他惊讶于师弟此时的境界竟只差毫厘便能跨出那天人一步,更惊讶于他体内气海枯竭的程度,这哪是武道大宗师该有的巍峨气象,分明是人之将死的征兆啊。可他不明白,师弟比自己还要小上七岁,怎么会大限将至?
张谦之沉声问道:“是那时候留下的伤?”
陈抟默默点头。
“值得吗?”道主转头一同眺望远方,轻声问道。
观主温柔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数百年前,魔教势大,横行天下,却被一位僧人屠了全教,就此凋零。
三十年前,魔教出了一位惊才绝艳之辈,仅仅二十岁便入了不惑之境,与当今道门圣女不遑多让,被隐藏百年的教徒尊为圣女,整个魔教意欲崛起。
而当时的陈抟同样已经名扬天下,年轻一辈中的十大高手榜单排名第三,其上两位被那个年代的人们称为“绝代双骄”。
那一日,魔教圣女与陈抟相遇,从此便再难分开。
两人相爱之事终有一日被道、魔两教知晓。
道门震怒,高手尽出,追杀两人,只为除魔教圣女而后快,而魔教也动用了隐藏的全部力量,妄图护下圣女。
那一战,日月失色,天崩地裂。
只是魔教终究没落太久,动用全部力量也无法抗衡底蕴深厚的道门,其强者死伤惨重,圣女危在旦夕。
史书中的记载是这样的:道门屠尽魔教众人,陈抟幡然悔悟,亲手击毙魔教圣女,从此再无魔教中人。
而真实情况往往与史书并不相同。
陈抟为保护心爱之人,以己之力抗衡数位强者,不敌重伤,最终亲眼看着她被众人杀死。
从那以后,陈抟心灰意冷,隐姓埋名于山间,直至他的师傅——上任道主找到他,并将一名婴儿交给了他。
他至今还记得师傅所说的话:“这是你与她的孩子,为师也不知她到底用了何种手段,竟能将腹中胎儿剥离出来单独于外界成长,但为师确定,这孩子的血液之中,有你的气息。”
那一日,陈抟重新看见了人生的希望,只是作为代价,他将重归道门。也是从那天起,他便成为了青城观观主。
情字何解?圣人亦无言。
但我不求天地逍遥,只求无愧我心。花开花落彼岸天,缘生缘灭此生了。
观主轻声道:“师弟自知命不久矣,希望在死前能以这副无用身躯换些什么。”
道主了然,“是陈平那孩子吧。”
观主点头。
“难道师兄堂堂道门之主,还护不住一痴儿?何须师弟你受制于老三,要用灵儿的命换取陈平的一世平安?!”
“平儿是她的孩子,道门的任何人包括师兄都不方便一直护着他,也无法给予平儿平静的生活,但这些老三都可以做到。”
“那为何你重伤灵儿却不杀她?”
“圣女毕竟是师兄最看好的传人,如果她真的死在我手里,师兄可不得记恨死我,况且我希望圣女能牢记这份不杀之恩,日后若平儿有难,不论身处何地不论任何原由,都要救平儿一次。”
“老三那边你又如何解释?”
“他在我身边安插的谍子已经死在追杀途中,不会知道我是有意放走圣女的。”
“以老三的心智,不会猜不出这些。”
“所以,还差最后一步。”
说到这里,观主看着道主,面带笑意。
道主微微变色,喃喃道:“原来是这样。”
他眼神复杂的看向这个从小便聪慧异常的小师弟,苦涩道:“原来所有的一切,你都已经计算好了。”
这一日,天地大动,青城山毁去一半。
待尘埃落定后,只见一位青衣道人临崖而望,怔怔出神,正是青城观观主陈抟。
他面容恍惚,双眼朦胧,仿佛看见二十年前白衣飘飘的她对他甜甜一笑,此后弱水三千再无一瓢可饮。
陈抟柔声道:“月儿,我来了。”
下一刻,灰飞烟灭。
不远处不忍看这一幕的道主转身离去,喃喃道:“何苦来哉?”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前往紫剑山庄的路途中有一片芦苇荡,芦苇择水而居,大簇大片,很容易成滩成塘。
被芦苇围绕的小湖中泛着一叶扁舟,被称为平儿的痴傻男孩正在和湖中鲤鱼大眼瞪小眼比拼耐心,约莫是鲤鱼觉得这事儿有些傻,便扭动身子离去。荣获胜利的男孩转头对一位丫鬟装扮的女孩得意一笑。
突然,他感到内心仿佛缺失了一块,有一个很深很深的地方空荡荡的,像是什么东西永远离开了他。他转过头望向青城山方向,神情悲伤,却不知为何悲伤。
古板面容的丫鬟随他一同眺望,脸上已挂满泪水,她记起观主见过那身穿蟒袍的大太监后,默默坐在昏暗大殿内许久,背对着她,让她带着少主连夜赶往紫剑山庄,连哪怕最后一面都不敢见。
痴傻男孩见除了父亲便是最疼爱自己的青儿姐姐伤心流泪,连忙一边用手去擦一边安慰道:“青儿姐姐你怎么哭了,是平儿不听话吗?姐姐不哭,平儿会很乖的。”
青衣丫鬟轻轻摇头,宠溺地看着痴傻男孩,悲伤来得快去得也快,仿佛永远不知烦恼为何物的陈平又转身逗弄湖中乌龟去了,不时发出开心笑声。
只愿小主一辈子无忧无虑。
只是她无法看到,背对她之后,男孩露出痛苦神色,嘴唇紧紧抿着,害怕一不小心就会哭出来。
子欲养而亲不待。
不知是哪位先人说过,世上最幸福的事只有两件,一件是从未出生,另一件是一生下来就是一个傻子。
…
鱼龙镇
正在作画的中年书生蓦然抬头,望向青城山方向,沉默良久,直至笔端墨水滴落在画纸上,将白纸渲染成一团漆黑。
“先生,您怎么了?”那名米铺小二惊奇地看着走神的中年书生,宛如发现一片新大陆。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先生,一如平静的面容上带有一丝惋惜与怅然,隐隐之中还带着莫名的感伤。
这是怎么了?天下要亡了?!
中年书生摇摇头,放下手中画笔,遥遥望向远方,缅怀道:“只是想起了一位故人。”
“故人?先生还有故人?”
“先生也是人,为何不能有故人?”
“哦,也是。先生您接着说。”
“只是以后见不到了。”
“他,死了?”
“是的。”
“先生的故人很厉害吗?”
中年书生哑然失笑,“这就是你关心的问题吗?”
“嘿嘿,有点好奇。”
“很厉害,打一百个你应该是没问题的。”
“!!!那已经是相当厉害了!”
“那先生你打得过他吗?”
“曾经可以。”
“那现在呢?”
“没有现在了。”
陈抟,青城观观主,昔日十大高手榜第三,化意境巅峰修为,逝于安平七年。
中年书生在一副画作上提笔写下这段话,停顿片刻后,又加了一句。
谢谢你,陪我们走过最是年少轻狂的那段时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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