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二十一回
北方的冬天来的还是刺骨了些
张起灵靠在窗边晒太阳的时候就在想,阳光在北方冬天是热脸贴冷屁股,虽然滑稽,但至少满足了人们对它的殷切的期盼,小孩们都喜欢被子上裹着层太阳味,这样晚上睡觉才更踏实温暖。张起灵偶尔会馋一馋这种味道,他晒太阳基本用作补钙,地下活接的太多身上都沾着晦暗的阴湿气,闲来享受它薄薄一层的光顾便能少些它们的笼罩
三天,君落卿依旧没有转醒
张起灵羽睫翕动,视线游荡一周最终停在病床边,难免黯然神伤
他还记得自己把人送进手术室的那天没有太阳,借冯阿家给她解去药性再背她出山,冰霜肃成的寒意像刀刃在拍打脸颊,狂风吠叫着试图撕裂他的肌肤,碎琼乱玉毫无章法地飞舞,马路上寻不见一点人和车的影子,小卖部看不到24小时的灯光,繁华的街道如今空洞地呆立在雪窖冰天里,和压抑的云层相融。
张起灵站在手术室门前如履薄冰,医生推门出来交给他一份病危通知书让他签字,说病人失血过多,部分器官有衰竭的迹象,请家属做好心理准备
张起灵平静的呼吸间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
医生叹气,又说:“早来两天完全能抢救回来,她的心率过低,心脏博起器带上都不见成效。不过你放心,身为医生我们会尽力。”
直到她被几个护士送到重症病房,转危为安,张起灵仍感觉自己浑身冰冷,就好像被人往身体里灌了满满的冰块,举手投足都充斥着艰难
医生告诉张起灵:病人现在暂时救回来了,但没渡过危险期,这几天应该就能转醒,醒来后住院观察一周,后面要好好调养,剧烈运动大鱼大肉一概免谈,不然这个冬天很难熬过
张起灵不合时宜地心想:冬天可不是个适合调养的季节
何况他们都有特殊的血液,伤口本就比普通人愈合的更慢
他用带来的一捆捆现金在门诊部缴费,门诊医生诧异地对他上下打量:“没有银行卡吗?”
张起灵摇头
“医保卡也没有?我说都21世纪了,这年头耄耋老人五险一金都办齐了,小伙子,你该不会是黑户吧?”
张起灵掏出从君落卿腰包里搜刮的身份证和吴邪给自己办的那张,换来了门诊医生的满脸无语
“你还是赶紧去政府办理,这样干啥都方便,独生子女还有补贴。”
张起灵点点头,急促地跑走了
分到的病房采光良好,只是冬日天黑得早,张起灵闭合窗帘,等待最后一滴液体滴落,喊护士拔针。熬到凌晨快一点,他半靠在病房里剩下的那张病床上,培养出零星几点难能的睡意
近些日子做梦总能回忆起孩提时的琐事,让他在平日发呆时多了点趣头,可也不时有噩梦困扰,散乱的记忆穿不成串,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后来他索性将这梦统统寄存,几个有用的才被取出和他寥寥无几的记忆串联
这次梦到的是第一次和吴邪去鲁王宫
今天清醒的过程着实吓人
张起灵转醒的时间基本固定在早晨六点左右,睁开眼下意识看向身侧病床,顿时睡意全无瞳孔骤缩——谁知那本该她躺的病床上竟空无一人!他十分惊愕,猛地站起摸了把被褥的余温,看到床头的空纸杯上沾着点水珠,推测人应该离开不久。张起灵跑到窗口处向楼下绿化花园张望一番没找到她的身影,略显慌张地扯开虚掩的房门打算找护士台问问情况。
刚准备进到病房的君落卿被他突然拉开房门的举动以及阴戾的神色吓了一跳,多天不下床的麻痹感和刚恢复的知觉一齐冲刷了她,撑着墙的手错愕地松开,双腿一软就向前倒去。张起灵稳稳地接住了她,抄起她的膝窝一把将她捞起,动作行云流水,细心的避开腰腹部与手臂的伤口,起身时顺带用肘部阂上了房门
“我是去卫生间。”君落卿被他轻柔小心地放在床上,搭好被褥,似乎是对他的举动有些羞赧,别过脸去,用微弱的声音说道。
“嗯。”大概是因为刚刚那幅阎王一样的表情吓到了她,张起灵的回答显得轻柔且拘谨:“别动,该扎针了,我先去叫医生。”
君落卿轻哼
主治医生隔着衣料在她腹部的手术疤痕旁摁了摁,张起灵目不转睛地盯着医生的手,后者感到脊背传来的阵阵凉意,狐疑地瞪了他一眼,转头轻声细语地问她:“这里还疼不疼。”
君落卿忍俊不禁,出于多年优异的肌肉控制力才没在脸上表现出来,小声回答:“有点。”
“恢复的还不错,我给你开点生血和消炎的药你先吃着,平时上厕所什么的都要注意,动作要慢,你现在心脏不好,切忌情绪激动,刺激性食物也不要吃。”医生指着她的手臂,“这只手臂这几个月是用不成了,严重感染,以后估计也不能提过重的东西,我们已经给你切除了坏死的肌肉组织,接下来每天都会有护士给你清理换药,创口面积较大,生理盐水消毒的时候你得忍着点疼,千万注意不能碰水。”
医生斜睨了眼张起灵,厉声训斥:“你是他男朋友吧?你女朋友伤成这样你也不说早点往医院送,你说说你一个年轻人平时不找个稳定工作,净惹点社会上的渣滓,你自己惹就算了,现在倒好,万事大吉啦?人家找到你女朋友头上来了,你这个当男朋友的三天了都没有发现,我都替人家小姑娘感到不值,真是!”
君落卿头顶缓缓冒出一个问号,这医生说话怎么莫名其妙的……张起灵居然还一幅百词莫辨的模样,这家伙究竟跟人家怎么解释的?!
医生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瞪他,又郑重其事地告诫说:“好好照顾你女朋友,别再让人家小姑娘因为你受伤。”
直到护士来挂水,君落卿都没搞清楚以张起灵的脑回路是怎么让医生说出这一番惊天地泣鬼神的话的
终于,当病房内只剩下彼此时,她牙疼地问他:“你怎么给医生解释我身上的伤口的,我觉得他对咱们的误会挺大啊……”
“我告诉他我在外地出差,我得罪过的人找上门把你打了,我给你打电话一直占线,就急忙赶回来,这才发现你受了重伤把你送来医院。”张起灵淡定地答道
为什么会从他的话里听出合理啊喂!
“他看不出来我的肌肉密度吗?”
张起灵僵硬地顿了一下:“看出来了,我说你从小练武功,因为是夜里被偷袭的,阴沟翻船。”
……太他妈的扯了!
君落卿欲哭无泪地仰倒在防护栏上,选择和窗外光秃秃的梧桐枝桠作对,拉伸性的动作令她一不小心扯到了伤口,她咬住舌头:自己向来不擅长调节当下这种尴尬的氛围,干脆闭嘴装死
现在这算什么,别鹤离鸾相认的苦情戏码吗?
早知道就该让君栎和君衢琛接她回来的,她躲的远远地看着他和吴邪胖子好好生活不好吗,偏要自己犯贱横插一脚,在他身边消失才最适合自己吧!君落卿内心怨毒地扎着写有自己名字的小人,隐约听到身后传来似有似无地叹息
张起灵盯着她的侧影:“对不起。”
君落卿刹那间紊乱了呼吸,流淌的血液跟着一凝,眸光转瞬便暗淡下来:真奇怪,明明是她望眼欲穿地企盼他能想起,怎的如今后悔的也是她,自相矛盾
半晌,君落卿对上他透亮澄净的眼眸,涩然浅笑,喑哑道:“你想起来了”
张起灵颔首
“张起灵,你说错了,你从来没有对不起我,没有对不起任何人,至少我的前半生是你用命护着的……本来没指望你能想起我的,到头来难办的还是我自己。”长发垂落,半掩着她脸上的苦笑,原始想遮住它的,可两只手都不给她掩饰机会,她只好平静的凝视着张起灵,一点点勾勒记忆深处的轮廓,喃喃着:“我是不是很自私?我看着你们经历完这一切,都该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了,我布好局,吸引你们拿我当向导,企图利用青铜门把你失魂症发作的概率降到最低。其实失魂症在日常平静的状态发作的几率微乎其微,足够撑到你送他们辞世。可不管生前死后,我都觉得你不该忘记他们,吴邪、胖子、解雨臣、黑眼镜……他们都是值得托付真心的朋友,我之后,你能找到多少真心倾付的人呢?我单纯地想让你记起一些过往,这样你就能安心地在雨村生活,你放下了每个时间空间中的你的碎片,雨村的几十年权当找寻联系的长途中歇脚了,我就在远处看着你们打闹,看喜来眠生意红火,多好。所以张起灵,你错就错在不该想起我,你应该绝了我不该存在的期待,去过你该有的生活。”
“如果什么都赶在鲁王宫之前就好了。”
他也曾舍弃所有,不计后果地护她心安,却落得如此下场
张起灵改坐在她的身边,摇头:“我生平犯下最大的错误就是不该十二次忘记你,无论如何,这是我一生之愧。你打昏我之后,我总能听到一个声音萦绕在我耳畔,他问最想想起什么,我说是我和这个世界的联系,它让我想起了你,难道你认为这只是巧合?”
君落卿展开体面的笑容:“没错,张起灵,我用余生抵你无忧无虑,好过你陪我蹚以后的浑水。凭什么你的身世就要漂泊陆离,我偏要你的生活安定,让你清晰地度过一生!哪怕这药性仅够让你恢复微末记忆,都值得尝试。族长是他们强迫你当的,你们张家后辈妄想让我出手寻找你的存在,说服你重振张家,继续做一个傀儡,我当然拒绝了他们无理的要求,企图剥夺你自由的人趁早消失的好。但凡你想起的不是我,我就可以在每一次的推波助澜后远远避开,直到看你生活稳定,可以……可以再找一位妻子共度余生,定是比和我过的更幸福。”
不知道说这话是为了自虐还是想刺激他远远地离开——君落卿完全是凭空生出把匕首一下下锥刺自己的心脏,又不甘心地去剖开这满目疮痍,恨不得把五脏六腑碾碎才能大喊一声快哉。
“我知道你这一个世纪以来的遭遇,是我负你。方才你在说气话,我不会忘记你了。”
君落卿的笑容突然变得耐人寻味,哽咽道:“不,你会忘记我十三次。第十三次,就再也想不起来了,这是我亲手算出来的,死卦”
所以无解
她死死地抿住嘴唇,身体紧绷,脸色惨白——是,她不甘,这么多年呕心沥血的付出终于有了成果,可天又告诉她他会再次将她遗忘尘世,张起灵的每次遗忘都是在她淌血的伤疤撒盐,如此往复,伤口只会更甚,甚至狰狞到生出自己都难以觉察的麻木
她嘶吼天有不公
君落卿仍保持着微笑,哪怕嘴角尝出咸苦,活似一位即将发狂的精神分裂患者正和自己较劲。她拥有着无终的苦难,生来如此。像张起灵这样干净纯粹的人,不该触碰她肮脏的领地,在他到来前赶走他是最好的选择。
十二次,还有一次,她赌不起,这种近乎濒死的绝望快要将她吞没,他的遗忘是最好的慢性毒药,腐蚀着她不断重燃的希冀。于是她决定在这个时刻放手,兰因絮果,这结局于他们而言何尝何尝不是完美的结局
张起灵看着她无意识颤抖的肩膀不禁心脏绞痛,将君落卿往怀中一带,手掌轻柔地安抚着她的脊背,温热的气息扑打在他的脖颈,怀中的人儿无声地呜咽,肩膀不时有难以觉察的抖动。照顾着君落卿受伤的手臂,他没敢将她箍紧在怀里,贴着她的耳廓,低沉细软地安慰:“不怕,忘了也愿意陪你走,。”
“我少时给跟哥说,不论你走到天涯海角我都会找到你,跟在你的后面死缠烂打,让你默许我的存在,拿我没办法。”
“嗯。”
“我知道你是迫不得已,可你每次都把我当成敌人。”
丝竹奏一段长相忆,曲终我泪几滴
张起灵眉头紧皱:“我不好。”
“你说你的刀锋不会指向我,可每次失忆你都会对我起杀心。”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不该如此的……”
“明明每次都说不会忘,下次不会了,到头来你永远忘掉的都是我。”
君落卿心如止水地说出这番话
张家人的失魂症发作,首先忘掉的就是他刻骨铭心之人。看似轻描淡写的的东西往往最伤人心,君落卿对此倦怠,但也无力。他深谙张起灵不会轻易向人许诺,他真的在拼尽全力地让自己不要遗忘,神明也是人,他的血脉却要抹杀掉他在人世间存在过的痕迹,逼迫他背弃誓言,孤苦伶仃地独自穿梭在旷远漫长的时空,无人垂怜
明明他是不想忘的
张起灵和她何其无辜
“我也想忘,忘掉你”
“我死了君家还有人守”
“我没有第二个张起灵了”
你是我灵魂深处的执念,是分别后不敢僭越的妄念
一字一句,都化作最锋利的刺,无形的凌迟着张起灵的心
所闻所见,痛不欲生!
以前最见不得她掉泪。张起灵想,记忆中只见她哭过两次,一次她父母仙逝,另一次……罢,记不清楚了
她永远坚强
终于,病房内只剩下张起灵落寞的呼吸,和他伏在她耳边即将化成水的呢喃
“陪你再渡数个春秋,千刀万剐也难忘”
“情之所钟,难却心头”
“我的君落啊,别来无恙”
泪湿眼眶,抚平心伤
“嗯,别来无恙”
我说,少时遇他,见风花雪月难添色,山河人间也无情
难料,彼时相逢,余星河依旧旧难留,草木盛空情难休
只道一句: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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