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007章
雅如后背冒出涔涔冷汗,冷风从领口灌入进去,激起身上一层疹子。
半晌,车厢里传来细微的动静。
沈昀暗暗攥紧袖袍中的双手,变换姿势,用一节修长的指尖,将车帘撩起。他依然保持慵懒散漫的姿势,倚靠在那里。
方才那声音……莫名熟悉,恍然之间便生出错觉。
男子面上未曾显露一丝情绪,只是居高临下地睨着,眼神如同古井水般沉静。
“那你倒是说说,要如何才肯叫你家姑娘掀开帷帽呢?嗯?小丫头?”
男子的声音分明轻飘飘的,却带着一丝鼓惑和穿透力。那话音中的玩味和周身逼人的气场带来无形的压迫,足以勾起人内心的怯惧。
小莲哪里见过这般阵势,她整个人瑟瑟发抖,又不敢不答,颤颤巍巍地道,“花、花娘说,我家姑娘少说值得一万两!”
一万两。
呵。沈昀“噗”地一笑,冷冷的嗤声之后,眸中尽是轻贱鄙夷。
想那些战死沙场、为国捐躯的将士,能得到的抚恤银,最多也不过区区一二百两。
一个供人消遣狎玩的青楼女子,值得一万两?
大言不惭的笑话!
“小丫头不懂事,大人莫要同她计较。”雅如意识到此时气氛不对,又怕再纠缠不休,反而容易露出破绽,索性痛痛快快将帷帽整个儿摘下来。
想看便看吧。
改颜换貌过的一张脸,便是立在熟悉的人面前,也难认出来。
与其躲躲闪闪,惹来他探究的目光,不如倔强地扬起头,朝着他能看清的方向。
乍一抬头,两人四目,刹那交汇。
陌生的脸庞映入瞳仁,让沈昀微眯起眼。
她的头发被雨水打湿,稍显凌乱,成缕地贴在额间,消瘦的面庞惨白一片。若不仔细瞧她通红的双目,便要以为此时她脸上挂的都是雨珠子罢了。
视线的触碰,只那一下。
她的眼里满是忐忑畏缩,又生怕藏不住那几分慌乱和心虚,陡然间便收回目光。
透过昏暗的光线,瞧不清楚车内的人眼中是否起了波澜。甚至不敢确定,他的目光有没有落在自己身上。
沈昀却不曾挪开眼,就那样直勾勾盯住她瞧……须臾后,眸中忽燃起一星火!
就那么一点点。几不可见的一点点,转瞬即逝的一点点。
目光收回之际,他悄然吐出一口浊气,低头把玩那枚白玉扳指,嘶哑着嗓子问,“你、叫什么?”
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她竟认真思忖了一阵。贝齿下意识地咬着唇,最后,声如蚊呐地吐出两个字。
“阿筠。”
沈昀微怔片刻,怅然若失地“噢”一声。
近旁的张闻听清楚她的回答,同情地朝她一瞥。脸不是那人也便罢了,取什么名字不好,非得犯公子的名讳!
心里这么嘀咕着,却见沈昀非但没有动怒,反而缓缓一笑,将半个身子探出车外。
“倒是与我有缘。”
眼见得女人僵冻的身子立在冰冷的雨中已是摇摇欲坠,狼狈得很。大概是为了保持清醒的意识,她努力将双手暗暗攥紧。
这些小动作,悉数落到沈昀眼中。他凝眉,隐忍着咬了一下后槽牙。
接着,男子悠然自得地坐回车内,将撩起的车帘轻轻放下,若无其事地,“走吧。”
蒙混过关了吗?
雅如暗自庆幸这一场有惊无险的偶遇,偷偷松口气。她拉上小莲,如蒙大赦地退到一旁,只拿眼偷觑重新移动起来的车驾。
马车檐角,羊脂玉珩随着车轮重新在风雨中摆动起来,其上清清楚楚地镂刻着一个“沈”字。
秋雨缠绵,凉风萧萧,恢复生机的街市随着深深暮色归于平静,而这灯红酒绿的半里花街,却是一片绿窗笼水影,半帘彩帷卧鸳鸯的光景。
花想楼中一派灯火辉煌,娇莺醉客勾勾缠缠,丝竹管弦笙歌曼舞,热闹非凡。
这边三两宝髻斜钗,装就如真似幻的几般羞态;那边四五娇妆笑靥,演成装模作样的几张欢颜。
花娘眉开眼笑地来到“梦园”之中,将红纸描金名帖往“秀筠”面前一递,扬起帕子合不拢嘴,“我的好姑娘,今儿可真是你时来运转的好日子。你瞧瞧你瞧瞧,这头牌的名头才打出去,便有三个金龟婿到你眼前。这可是我千挑万选过的青年才俊,你闭上眼睛随手捡一个,也必不会受委屈的。”
“秀筠”不是在堂中任人挑拣的庸脂俗粉,这般姿色的姑娘只合囫囵地卖给大户人家才是发财之道,光是让她从其他人面前打眼而过,喝一杯敬酒,就是二百两。
这可不是寻常恩客轻轻松松能掏得起的。便是掏得起的客人,若没那么点权势富贵,也难得入围。
那有什么办法呢?没人会到柳巷花街中寻觅真情,这么个寻欢作乐的风月之地,就是逢场作戏的名利场,此中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都只讲势利二字。
从微风中吹散而来的脂粉酒香,纷纷钻入人的鼻腔肺腑。一副曾经多么单纯剔透的灵魂,在这一刻生生被熏成虚假心肠。
雅如回来后已沐浴更衣,将伪装悉数卸去,重新装扮了一番。
于是,她纤纤玉指从眉黛间轻轻扫过,身子回转,扬起魅惑的笑容,“来的都是客,只要他们大大方方掏得起银子,我自会替妈妈用心招揽。”
真是乖巧又懂事。
花娘闻言十分受用,殷勤取来衣架间赤红的霓裳舞衣,就着她轻抬双臂的姿势替她套上,“这位陆公子乃是我们这里的熟客,出手向来大方阔绰,最舍得为漂亮的姑娘花银子的。”
雅如的目光从名帖上一掠而过。
陆景行。
这个名字,曾出现在沈芙与她的通信中。
他身后的江宁陆家,多年来都是国中首富,家资深厚,在朝中、地方的关系亦是千丝万缕,族中子弟凭着与权贵的联姻,左右逢源。
“还请妈妈将其他几人的门道也一并说来听听,席间我也好同他们周旋不是。”
少女乌髻如云堆,素肤若凝脂,单薄的绢纱里衣之下,消瘦的身形若隐若现,妩然一笑间流露风情万种,简直便是人间尤物。
花娘一边瞧她,便将剩余几个都一一道来,“喏,这位许公子啊,可是皇亲国戚,宫里正主的侄儿。”
宫中正主,指的便是许太后。
花娘说到此处,故作神秘地凑近些,朝“秀筠”挤眉弄眼,满是窥探欲地,“他老子么家里一堆侍妾小老婆,还是色心不死的。就红鸾那张卧榻,头天老子才睡过的,第二日么,儿子又来当恩客。结账的时候还要细细核对,一两银子也要计较的。”
雅如心中微动,掩唇轻咳时,将一小颗薄荷香口丸含入嘴中,暂且压制了喉间痒意。
“嗳,这位福老爷,你得格外留意些。他这号人呀是个生客,只叫个跑腿的小厮过来递帖子,我都没见到本尊呢。”
花娘替她拍拍背心,将云霞一般、薄如蝉翼的披帛拢到她肩头,最后一份名帖递到了她眼前。
“我看那小厮的穿着打扮不像是寻常人,费了好一番口舌想套点话出来,他的嘴却是严得紧,只说他家主子年未弱冠,长得俊俏,惯爱美人。旁的,却是一句都不愿多说。我猜想,该是哪家新得势的贵公子。”
新姑娘见客,老鸨都会帮忙把关,将客人的底细摸清楚。似“福老爷”这般不知究竟的客人,本不该让尚未接过客的新人去接的。
不过这位“福老爷”一出手就是五百两银子,话里话外又透出自己权势非常,花娘担心吃罪不起,只能应承下来。
这几人都未曾与她见面,应不会识破她身份。待席间随机应变,看能借谁家之势,逃离京城。
身量消瘦的“秀筠”款款起身,清了清嗓子,绣口轻启,“多谢妈妈,我心中有数了。”
疏帘半卷微灯处,席开芙蓉玳瑁筵。
整个宴厅算不得大,设计得却十分精巧。
一层是舞台,及地的纱幔从穹顶垂下,织锦绣花的地毯满满铺着,一直延伸到精致的雕花门口。
二层西侧是鼓乐班子的坐席,而南侧,被分成若干单独而隐秘的包厢,客人可在自己的包厢里活动,无须担心被同场的人撞见或打扰。
隔着包厢阑干,舞台上的情形可一览无余,但从下往上的角度,却什么也瞧不见。
“小莲,替我准备一壶酒吧。”今日沐浴之时,她提出这个要求。
凭她孤身一人,难以躲过无数明哨暗探,更不要说逃出京城。只能委身于人,借势而为,或许还有机会。
此刻,“秀筠”闭着眼睛,仰头吞下那一口呛人的辛辣,也将她最后的廉耻之心抛于脑后,毫不犹豫地推开门扇。
她的绣鞋踩上松软的地毯,无需抬眼,都能感觉到打在她身上的那些目光,或流连,或轻薄,或玩味。
浓烈得灼目的红裙,是她今夜的嫁衣,其中包裹着她曼妙的曲线,和她无所依附的游魂。
“秀筠”压住眼底悲切,微微酡红的脸上挂着妖娆的笑颜,扬手示意间,美得令人窒息。随后,清亮悠扬的笛声如清泉汩汩而出,鼓点助阵,自轻而重,由疏向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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