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上次执行任务回来后，楚泽的档案里就没有新的保密或绝密级任务了，他收到的消息是“留城待命”，或许，对其他役兵来说这是再正常不过的劳逸结合，再说，保密级和绝密级任务近年来并不多。

        楚泽算是例外，身兼三职，并非所有人都能应付得来，更别提要做得好，可翻看楚泽的历年出勤记录，保密和绝密级任务次次都以a等结算，这保证他可以拿到充足的薪水，此外，在他作为役兵职业生涯里，他不多的闲暇时光还要为留心院的实训部制定合理的训练课程，而作为天使班的一员，也要为蔓德拉神殿募捐、参加回归日大典，等等，凡此种种，构成楚泽强悍而充实的前半生，他能在这种高度自律高度紧张的状态中获得平静。

        “留城待命”，看似闲暇的四个字还是头一遭进入他的生活，让他总有不好的预感，莫尔每天在光芒城上空巡逻，却不曾带回任何有用的信息，换作以往，他肯定会自己出去偷偷调查，但很多眼睛盯着他，枢密院、光昼会、皇帝……他狡猾，否则不可能顺利活到22岁，但孤立无援的人走不了远路。

        这一次令他有所顾虑还有白迦，这个孩子太敏锐了，特别是，对他的事情过于上心。有时候，楚泽不知道自己的那句话就会让白迦情绪骤然起伏，这令他很苦恼，他习惯和能控制情绪的人打交道，这样不耗费他的精力，例如政客和自己神秘的同僚。某些程度上，白迦和枢密院长索伦给他的感觉一样，情绪化、敏感、在某些方面又令人惊叹的天赋——例如白迦的园艺技巧，放在厨房里的那些植株成功发芽破土，开枝散叶。

        10年前的那个夜晚，楚泽救下白迦，也有索伦的一份功劳，那天若不是索伦要求他带的役兵队伍绕道至那片斗林以防被叛军偷袭，楚泽根本不可能遇到白迦。

        824年11月，盘古大陆下了雪，楚泽第一次见到雪花，克制不住伸手去接，冰凉的触觉，他的体温较低，所以雪花并没有那么快融化，索伦在一旁呵气，瞪着眼睛在他耳边念叨：“小君主啊，小君主，你该改掉这些小孩心性的习惯了。”

        楚泽从小就不喜欢索伦的啰嗦，因此对索伦的要求总会生出几分叛逆之心，那夜，索伦不允许他救正被僵尸咬脖子的小孩，楚泽冷着脸拔刀斩杀了那只亚种僵尸，顾不上检查地上小男孩的状况，便没好气地对索伦说：“老师说要帮助弱者。”

        人救了，但小男孩就剩一口气，睁大了那双黑眼睛绝望地看着他他，在雪地里显得可怜无助，楚泽那时还没有经历生离死别，他的世界里只有光芒城白色的城堡，见不得这些悲苦心肠，所以他心软了，回望他的人生，似乎心软也只有那一次。

        索伦站在小男孩前面叹气，对楚泽说：“没救了，除非做脊柱螺旋手术，但我们不可能……”

        “索伦，我知道该怎么做，老师说，救人一命，蔓德拉神便会迎接我的灵魂进入花园。”楚泽打断索伦说话，身后的医师沉默地看着他们，医者仁心，却在宫廷斗争中杀小孩、杀女人、杀老人，此刻听完楚泽的话，感动地仿佛得到了蔓德拉神的救赎。

        医师给小男孩做了脊柱螺旋手术，随后死在追捕叛军的路上，那份手术记录也丢失了。等楚泽抓住叛军返回松石城，他心里仍没一点觉得不对劲，一切都顺水推舟般，背后有一双看不见的大手操控着他。

        醒过来的小男孩非但没感激他，还怨天尤人地说什么“让我死了才好”的屁话，楚泽身上受了伤，没了医师的止痛剂，脾气变得很差，便皱着眉头凶他说：“好好活下去！你以为救你很容易吗？”

        不知道为什么，楚泽发现小男孩很黏他，一天到晚赖着他不走，一口一个“楚泽哥哥”地叫，还想和他一起回光芒城，索伦自然是不允许的，但他觉得不是不行，大不了他亲自叫这个叫白迦的孩子使用火刀，反正役兵队伍长久有空缺。

        白迦觉得楚泽人好心善，楚泽一直没什么朋友，佩拉耶是他名义上的父亲，可佩拉耶总是贬低他，安德烈是他名义上的哥哥，可安德烈总是讽刺他，还有那个叫诺厄的家伙，见到他总是会对他动手，至于龙及瑶老师，楚泽叹了口气，他总是令老师失望。

        所以楚泽对白迦的依赖很受用，这导致他飘飘然，答应了白迦许多事，若非……不，没有若非，楚泽摇摇头，已经发生的事他绝不做假设，心中的大门紧闭，他把那个小小的楚泽关在里面，把此时的楚泽当作空壳。

        僵尸在楚泽面前耀武扬威，长长的指甲划破了他的军服，刺进血肉，感受不到痛，因他被往日的记忆纠缠，一时之间分不清哪里是梦，哪里是真实。

        有人对僵尸透露了他的弱点，会是谁？索伦？不，他虽然讨厌自己，但索伦十分称职的官员，不可能让他这个宝贵的军事资源轻易赴死。会是诺厄吗？他一直和自己不对付，但他在赫卡山，一举一动都被监视着。那会是谁？光昼会还是枢密院，或者是……留心院？

        对方的目的是什么？是杀死自己？不，对方既然有这么私密的情报，完全可以趁他执行任务时派僵尸来，那样做甚至不会引起任何怀疑，毕竟谁也不会怀疑一场意外……冷静下来，楚泽·席勒，你完完全全被对方看破了。

        长车、白迦……不可能是巧合。那么，对方的真实目的是……向民众展示门级僵尸和脊柱螺旋的存在！而眼前的门级僵尸则从对方那里获取了楚泽的位置和弱点，僵尸被那个人骗了。

        僵尸用指甲拂过楚泽的脸颊，现在僵尸的气味彻底包裹了他，这是僵尸们杀死仇人前的仪式，算是一种标记。

        就算自己会死，但也必须留下点什么线索才行。

        “喂，你一定要带上我啊”，年幼的白迦不时从门后钻出来，打断楚泽的思绪，夜色逐渐从山后爬至天空，情况越来越糟了，动起来，动起来，动起来！

        楚泽的手腕刚刚一动，僵尸便发现他快逃脱离意识操控了，僵尸连忙附在他耳边说话，“背叛——龙，及，瑶。”

        心中的门被门后的人捶得震耳欲聋，眼见着就要倒塌，楚泽被这声音搅得心神不宁，躯体似乎在不同的时空穿梭，一会儿他在松石城，一会儿在光芒城的荒野，不多时，他甚至看见成年后的白迦，性情变了，沉稳而坚毅，朝他一步一步走过来时，像一头把他当猎物的野兽——

        醒一醒！

        僵尸做完了最后的仪式，终于打算处死自己的仇人，他朝着楚泽的脖子两侧伸出右手，指甲一点一点被推了进去，鲜血开始涌出来，楚泽浑身战栗着，楚泽仍被回忆羁绊着无法脱身，僵尸感到很高兴，一个猎杀僵尸的人死于僵尸之手，甚至没有任何反抗，天大的笑话，此后那光芒城，便是僵尸一族的囊中之物了，僵尸的左手因为兴奋而摇晃起来。

        他仅仅放松了半分钟，楚泽就抓住了这个意识缝隙。疼痛会带来清醒，指甲造成的伤对被控制的楚泽而言像是蚂蚁的咬噬，楚泽那具经过精密训练的躯体却能捕获如此轻微的讯号，他强迫自己回到此刻，长刀最后一闪，楚泽的右手即刻贴了上去，□□碰到滚烫刀身的瞬时便冒了烟，一股烤肉味飘出，剧痛把他从回忆中彻底拉回。

        此般血腥让僵尸大惊，他忽然明白自己的族人为何对这个人如此惧怕，觉悟，对死亡的觉悟让楚泽·席勒没有任何畏惧，因为楚泽·席勒脱离了人类和僵尸共有的生存本能。

        这个男人一心求死！

        火刀朝僵尸的脖子砍了过去，僵尸再次用指甲挡住了攻击，可他已经用尽了心血，无法再度长出指甲，楚泽的刀不再闪烁但速度还是一样地快，小雨降了下来，再碰到刀身的瞬间仍然会尖叫，渐渐的，伴随楚泽利落的挥刀和最后闪矿的耗尽，刀身的温度变得和雨滴一样，黑色的刀斩破黑雨和夜色。

        僵尸的躯体是被楚泽一点一点削下来的，如此一来，所有路过这片区域的僵尸都会把这样的临终恐惧带回去，对所有的僵尸造成震慑，所有的僵尸都将传递着密语，楚泽·席勒不容挑衅，光芒城不容挑衅。

        等僵尸彻底死亡时，他的躯体已经残破不堪了，不仔细看的话，会把眼前的东西误认为是一截木头。

        楚泽喘着气，右手掌被雨水冲刷得生疼，意识被折磨太久，耗尽了他的精神力，他脚下一软，单膝跪地，用左手扶着刀，雨水的重量砸在他肩上背上，耳边只剩下雨声，他多么希望雨把他彻底包裹，让他变成壳中的卵，等待新的孵化。

        意识操控还没有完全终结，他跪在那里晕过去一分半钟，梦里有个人抱着他，周身干燥温暖，他仿佛回到了初生的巢穴，把心交给了对方，他凭借直觉想到这个人的名字。

        楚泽在黑暗中猛地睁开眼睛，猛地吸气，可雨水滞重，他觉得呼吸困难，就和梦中的吻一样，他无法容忍梦中那人的僭越，也无法容忍自己的贪恋，他狠了狠心，受伤的右手再次划过刀刃，鲜血直流，汇入不可见的地面小溪。

        他让自己疲倦的身体站起来，白迦还在车上，生死未卜。

        他拖着刀一步一步往前走，速度越来越快，而雨越下越大，劈里啪啦地打在车厢上，整个盘古大陆在此时仿佛浓缩成这么一小块区域，而所有的雨都降在这里，如同要淹没世界的洪水。

        到了车门处，他抹了一下眼睛，因为他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可空寂的车厢用事实告诉他：白迦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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