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蔓德拉历834年6月16日,松石城北部边陲小镇。
如果白迦没有记错,那是一个异常炎热的夏季,从赫卡山上传来令人振奋的预言:长昼即临。对于住在光芒城、却城的贵族们来说,日子或许寡淡而漫长,预言只是他们茶余饭后间的甜品,但对白迦来说,这个预言似乎算个“好消息”,这意味着——
长达60年的白昼足够他们这代人熬过躲在阴影中的僵尸群。
6月16日的黄昏之刻,白迦像往常一样收摊准备回家,他朝西边的山影望了望,那是世界的围墙,把他们所有人拘禁在这片名为“盘古大陆”的大地上,影子之上是淡蓝淡紫的昏天,“蟾”已经升起来了,老舒在他身后咳嗽,吐出一口浓痰,飞舞的小虫在黯淡的光线里围绕着老舒那副精瘦的身体,似一把柴正准备燃烧殆尽。
“白迦!白迦!那妞儿又来找你了!哈哈哈!”后面有些浑话,白迦充耳不闻。他放下手中洗净的切肉刀,在腰间的围裙上擦擦手,扭头便看见言知一步一步走过来,天色暗得很快,蟾光照不清言知的脸,但白迦预感她在哭。
白迦问她是不是“达斯顿”的人又来找她麻烦了,言知点点头,掩面哭了一会儿,那是一个令许多贫苦的年轻人都容易伤感的年代,缺乏营养品、缺乏卫兵的保护、缺乏教养的机会,每一个人都像顽石生长,脑子轴,皮糙肉厚,但凡看见点植物细芽般的人物,都想扑上去。
言知是从却城来的,虽然没有人知道她究竟用什么方法独自一人跨越了夜航海,但她说话的腔调、穿衣风格、生活习惯仍旧保留了却城的痕迹,例如她喜欢燃香,香料都说她用植物根茎、树木油脂研磨而成的,有手艺的人在松石城饿不死,可也逃脱不了无良帮派的欺负。
达斯顿那帮人控制了小镇东北部的一大片斗林,通过提取树脂制成造船用的漆料,一来二去,他们竟和富裕的行脚商攀上了关系,每年冬季,都是他们丰收的时刻。人有了钱,就会变得欲望丛生,言知是他们最近盯上的猎物,达斯顿的人不仅要她的手艺,也想欺负她这个人。放眼望去,小镇里唯独只有白迦这个同龄人能帮她出头。
不为别的,因为白迦也是异类。他黑发黑瞳,乍一看,和言知有几分相似的气质,生命力像泉水一般喷涌出来浸润这片干燥的土地。在他背后,临近脊椎棘突的地方,有一个外置的金属元件,圆形的,很薄,几乎与肌肤融为一体,只有仔细看能发现那是个同心圆,严丝合缝,金属表面隽刻着繁复的花纹,给这个元件增添了妖诡的气质,这个元件叫“脊柱螺旋”。
盘古大陆上,只有极小部分的人才有脊柱螺旋,这些人或被称为役兵,或被称为默客,他们的生命很短暂,通常活不过27岁,他们一般都居高位,神秘不为普通人所知,他们被称作“僵尸”,专门猎杀僵尸的僵尸。
白迦和这部分人不一样的地方在于,他是被抛弃的,被那个像蟾光一样的人弃置于这片荒地中,一个人捱过了10年。
他满心怨恨,但他没有机会见到那个人,这么多年,他始终在因脊柱螺旋的疼痛而失眠的夜里咒骂那个人,并决定如果可以再次相遇,他肯定用拳头狠狠砸在那人的脸上。
“别哭了,他们不敢拿我们怎么办。”身为改造而成的僵尸,他虽然没办法一个人对付一群流氓,但他们也打不死他。白迦把刀具全部插回墙上的架子里,整间屋子被他收拾得很整齐,老舒经常嫌他做事细致像个女人,此时老舒坐在屋子的内角一边吸烟一边用眼神觑言知的身体,白迦叹了口气,把言知藏在身后,让她先离开了。
白迦要趁夜色完全降下来之前送言知回家,近段时间,斗林的僵尸出没次数越来越少,反常得令人害怕,分别前,言知告诉白迦:“我听达斯顿那边的人说,光芒城似乎要派人来我们这里,你要小心一点。”
“放心吧,他们杀僵尸的,不是杀我这种不人不鬼的,”他朝言知笑着说,看她不放心,又加了一句,“我觉得是达斯顿造的谣言,为了吓那些偷他们树脂的人。”
达斯顿的人都觉得他俩是一对恩爱情侣,但两人心知肚明彼此早已心有所属,而所思在远道,万水千山遥遥。
天刚擦边亮,白迦就已经洗了脸刷了牙,拿了把趁手的猎刀往就近的斗林里赶,莹兽在这个时候活动最密集,饮水、打架、合家欢,他前天埋的陷阱生了效,捕了一窝莹兽,他故意把四只小崽放了,把照顾它们的双亲就地斩杀,血腥味儿冲得他鼻子痛,放了会儿血,他坐在一旁想事情,等天彻底亮起来,才把动物们扛上牛车。
老牛不中用了,走得慢,他坐在车架边缘抽了根烟,手指间的血凝固了,牛车车轮碾过凸出的石头,颠得他脊柱一阵阵疼。
越来越严重了。
他还没有走进清晨集市,就觉得气氛不对,太安静了,出来倒水的人连正眼都不敢给他,他第一反应是达斯顿的人来找麻烦,猎刀刚刚拿在手里,他跨下牛车,一抬眼就看见一个穿白色短袍白色军装的人,白发绿瞳,腰间挎了一把很长的火刀,在清晨的微风里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直到下午,白迦都不敢相信楚泽·席勒来找他了,他也不相信自己并不如誓言所说揍了楚泽一顿,相反,他当时拎着猎刀有些手足无措,好不容易长到178公分的身材顿时变得矮小,像一只大型犬,故意伏低。
10年前,白迦也是这样对楚泽一见钟情,钟得忘记了语言和动作。
这10年里,他在松石城的各大废墟里流浪颇久,差点饿死,最后是落魄的行脚商人老舒看中他的脊柱螺旋,认为他日后必定一鸣惊人,才把白迦用一碗莹兽筋膜笼络到了自己“麾下”,成为众多捕兽人中的一员,管吃管喝,没有薪资,朝九晚五,全年无休,心比斗林的阴影还黑。
白迦做事麻利,完全没有外表看上去的那么贵气,好在老舒推崇“英雄不问出处”,从来不管闲事,这么多年,白迦跟在他身边学了不少坏习惯,抽烟喝酒赌石不在话下,白天则在店里负责莹兽的拆解、清洗和切割,贩卖他不太行,这事儿得交给老舒,老舒嫌他脾气大、嘴巴坏,怕他倚着一张俊俏脸调戏小姑娘败坏自己的名声。
楚泽只身前来,就差把“皇帝命令”写在脸上,即使他低眉顺眼,在这片荒地上也显得趾高气昂,让人看了一肚子火,所以今天生意很不好,居民们怕光芒城的人,摊主们更怕,很多家店铺早早关门,楚泽站在老舒这间萦绕着蚊虫的店门前,对白迦说:“好久不见。”
语气生涩冰冷,和白迦印象中的12岁楚泽相去甚远,简直是换了个人,白迦记得12岁的楚泽是个愚蠢的乐天派,对刚做完螺旋手术的他说:“过一会儿就不疼啦,等你可以下地走路了,我带你去买好吃的。”
白迦有点想不通他的变化,强撑着精神打招呼:“这么多年,你怎么不来找我?”
这话问得尴尬,楚泽抬抬眼皮看他,绿色的眼睛里有些困惑,仿佛在问:你很重要吗?我为什么要来看你?
白迦觉得自己自取其辱。
他们一共的相处时间,明明只有15天,并不足以让一个身份显赫的役兵记挂10年。
感到屈辱的同时,白迦对楚泽也有些怨恨,就像怨他的父母,只管生不管养,怨他养父母,看他生病没用了就把他扔掉,他始终都在重复被人抛弃的命运。刚遇到楚泽的时候,白迦对这个脸上始终带着笑的男孩只有嫉妒和反感,可15天里楚泽对他嘘寒问暖,小小的心抵抗不住糖衣炮弹,刚刚打开呢,楚泽也走了。
都一样,薄情寡义,违背诺言。
楚泽想必也看出来白迦有些不好客,非常识趣地以“任务”为理由离开了,留下一句“我晚点再来”。
楚泽刚走,老舒牙尖地在白迦面前高声道:“嗬,也就只敢在我们面前装神弄鬼,小心晚上僵尸敲他的门!”
这真是一句最恶毒的诅咒,骂人僵尸敲门等于咒对方死,寻常日子里,只被仇人用来互相问候祖宗,白迦一边切肉一边回答:“人家可是役兵,专杀僵尸,他巴不得僵尸来找他呢。”
老舒在屋里躲了大半天,这时才敢走出来,用凝草茎剔牙,啧啧有声,过了半晌憋出来一句:“真那么厉害,他还没你壮呢,送给我当学徒都不要。”
当然厉害了,白迦竟有些自豪地想。
6岁的白迦被养父母当作垃圾扔掉的那个晚上,就是这个尚且年少的役兵冒着风雪出现——倒也不是出现,碰巧路过而已——在他面前,一刀斩掉了正在咬白迦脖子的僵尸,他仍然记得楚泽挥动火刀时的动作,手臂由曲变直,力道由放到收,一气呵成,如蟾光掠过古老的赫卡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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