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漆黑的夜,苍白的雪。
弦月挂在天边,好似一把锋利的刃。
板车“吱吱呀呀”行驶在雪地上,车上的少女拢紧了狐狸毛斗篷,只露出半张皙白娇嫩的小脸,她眼珠子滴溜溜四下打量着,丝毫没有冻僵的迟缓。她的眼睛很圆很亮,像是雪地里身材小巧的捕食者,梭巡着可口的猎物。
少女在斗篷底下张张嘴:“师兄,还多久啊?冻死我了。”
叶开百无聊赖赶着车,听她催促,扭头瞅她一眼:“你除了这句就不会说点别的?耳朵都快生茧了,再问丢你下去。”
“师兄你对我越来越不耐烦了我发现。”
“啊那不然呢?整天张个大嘴阿巴阿巴,吃了睡睡了吃,带你在路上就是个累赘。”
“你完了臭师兄。”
少女一改盘腿坐姿,伸腿就踹,流云似的裙裾倏地打开,照着叶开后背毫不留情蹬出腿去,叶开后脑勺长了眼睛,抬手握住她脚杆,反手一拧,少女旋即被拧成了个侧身,“呜哇”一声大叫出来。
叶开头也不回:“小江流,谁完了?”
“我完了我完了。”江流怒拍车板以示认输,“撒开我!我要告诉师父!”
叶开松手哼笑了声:“小江流真没出息。”
江流适才被拧成个麻花,斗篷也滑到肩上,露出一张粉雕玉琢被冻红的脸,她不是江湖上传得神乎其神的那种绝世美人,和当年的江湖第一美人林仙儿,毁诺城城主息红泪,以及如今明教圣女黛绮丝自是无法相较,但惊艳一两个初次见她的人还算够用。
她胜在长得很灵,机灵的那个灵。
江流揉揉脚踝,钻回斗篷里逼逼赖赖:“也不知道是谁说我名字发大水,旺你的叶,不带我一起上路很危险。”
叶开满不在乎打个哈欠:“我是带你出来见见世面,多大个人了,思考起来还像个棒槌。”
江流用口型对着他后脑勺一顿输出,上下左右勾拳招呼了个遍,最后乖巧道:“师兄对我真好。”
板车进了镇上,又歪歪扭扭跑了一段石板路,总算来到客栈门口。江流趁叶开拴马火速跳下板车,裹着斗篷有节奏地敲打起门板。店小二在里边困顿地喊了声“来了”,门板被卸下来一块。
门外风雪交加,站着一高一矮两个男女,仿佛是从天边来的。
男的穿着陈旧,面庞英俊气度恣意似午夜阳光,女的裹了件大披风,毛领子将她的脸遮去大半,大眼睛忽扇着里头仿佛布满小星星,哪怕对这么一间老客栈都充满好奇。
“里边请。”店小二拢着油灯将二人迎进来,“一间上房?”
“两间。”“两间!”
他二人异口同声,叶开掏着银子斜睨激动的江流一眼:“磨牙说梦话。”
江流不甘示弱:“你放屁打呼噜!”
江流小叶开四岁,今年十六。她拜入师门的时间比叶开晚,年纪小资历浅,从小饱受叶开捉弄,毕生梦想就是打败臭师兄,踩着他肩膀让他求饶。江流和叶开是一具躯干上的左右手,不论是左手摸右手还是右手摸左手,都是自己摸自己,毫无别的感受。
某天叶开的母亲告诉他了个惊天大秘密——
他亲爹亲娘另有其人。
之后他便一直跟着师父隐居,后来叶开将这事分享给了他的冤种师妹江流,江流道:“所以师兄你不该叫叶开,应该叫白开?”
叶开微笑:“我帮你改名叫头破血流吧。”
江流得知师兄该是神刀堂堂主白天羽和魔教大公主花白凤的儿子由衷地慕了。
因为她是个孤儿,六岁时顺湍急的江流而下,将死之际被师父捡到,醒过来就缠绵病榻高烧不止,丢失了六岁前的记忆,所以每当叶开肆无忌惮地说她脑子不好她也无力反驳,事实胜于雄辩,她确实烧坏过脑子。
江流和叶开进了各自厢房,赶路许多天好不容易来在镇头上,叶开倒头便是呼呼大睡。江流因着不必赶车,在路上一会儿一觉,这会儿还算有精神,她管店小二要了只烧鸡,记在叶开账上。
江流抱着烧鸡大快朵颐,时不时看一眼窗上雪景,果然只要是在屋里看雪,景就是美的。
他们这是在去边城关东的路上,路途遥远,这才哪到哪啊。
江流算是看出来了,叶开带她在路上就是捉弄解闷用的,不过江流也是自愿上路,她好奇叶开见到杀父仇人的反应,因为她了解他,从小师父便教他放下仇恨,她好奇师兄究竟会不会报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
夜已经很深了,真正的雪才刚刚降临。
江流对着屋外暴雪发愁,明早他们只怕是要困在客栈里了。
她住二层,见窗外不远处有个黑影靠近,随即站起身推窗望去,风夹杂着雪片,倏忽便涌进屋内,将她脸前碎发尽数往后吹去,露出她剥壳鸡蛋般光洁的脑门。
江流吸吸鼻子,理了理刘海,歪头看那人姿势怪异的靠近,这人是个跛子,瘸了的那条腿拖在雪地里,在风雪夜里艰难地行走着。
那人察觉到了江流探索的目光,行至客栈楼下,抬眼看向了她的窗子。
江流心跳一滞,手里的鸡翅膀掉出窗外。
好易碎的少年。
外面的世界惨白一片,月光下他肤色胜雪,眸似黑漆,和身上的黑衣黑刀相得益彰。他像是用冰雪雕塑而成,孤身行走在雪地,和这风雪夜融为一体。
鸡翅膀‘啪嗒’落在他脚边,他低头看了看,提膝迈上台阶,敲响了客栈的门。江流连忙关窗,手忙脚乱蹭了一窗框的油,这才发现鸡翅膀不翼而飞。
“啊原来刚才他低头是在看我的鸡翅膀。”
江流一夜无梦,次日一早叶开来叫她,问她昨晚有没有听见在他们之后还有人来投店。
江流道:“听见了,我还看见了。”
叶开问:“你觉得那人可疑吗?”
江流眨眨眼:“不吧。”
叶开漫不经心挑眉看她:“此人身上有没有携带兵器?”
江流回忆:“有一把刀。”
叶开笑问:“一个在冰天雪地里独行到深夜的人,身上还有一把刀,你说他不可疑?”
江流道:“他还是个跛子。”
“哦?”叶开饶有兴致,“那就不是可疑,而是有趣。”
江流撇撇嘴看向一旁,又来了又来了,有趣,见着什么都有趣,一路上有趣多少回了,再有趣几次她看明年都到不了关东。
叶开突然咂舌指向桌上的鸡骨头:“你昨晚叫烧鸡吃不叫我。”他发现古怪,“这怎么少一只翅膀?”
江流掩饰尴尬双手叉腰,“要你管,嚼碎咽了!”
“要我管?你这鸡难道不是记在我的账上?”
“哈哈哈笑话!你的钱难道不是我的钱?”
二人斗嘴片刻,猛然刹住嘴,交换眼神后江流走到门口打开条缝望了望,转向叶开道:“已经走了。”
从叶开指着鸡骨头岔开话题开始,他们便意识到屋外有人偷听,听步伐是昨夜那个迎他们进店的店小二。想不到看着瘦瘦憋憋的小伙计,居然也有些足下功夫,胆敢上楼偷听他们谈话。
叶开下了定论:“这间客栈有猫腻。”
江流努嘴:“也不知道是劫财还是劫色。”
叶开睨她:“都劫,最后还要把你剁成包子馅。”
江流刚要瞪回去,但听楼下店小二扬声道:“诸位客官!小店人手不够,店外积雪太厚,如果你们今天赶着要走,不妨下来帮忙清扫积雪。”
客栈里响起陆陆续续的开门声。
“付你钱还有帮你扫雪?做你的大头梦。”
“那我今日便不走了,你们赶紧把雪扫干净,爷爷明日启程。”
“小二!上酒!”
江流才不着这间黑店的道,推开门道:“我们今日走,我们下来帮忙。”
她嗓音似黄莺出谷般清脆,一嗓子出去整个客栈的人都望了过来,荒郊野岭的小镇头,有这么一把嗓子,这么一个水灵的姑娘。
不过,有一个人没看过来,就是昨晚那个来投宿的跛脚少年,他在楼下大堂埋头吃面,那把黑刀就放在他苍白的手边。
江流正看他,听对面有人叫自己,“小姑娘,我看你这腰比我的腿都细,你有力气下去帮忙吗?要不要哥哥把着你点?”
“我看你不光是腿粗,膀也大腰也圆活像个缸,竟好意思和姑娘搭讪。”叶开从江流身后的屋里走出来,伸出一条胳膊挂在她肩上,“你说对不对?小江流。”
一路上叶开没少角色扮演,帮她化解“调戏”,但这回江流反手一个肘击将叶开撞到边上。
“师兄!下楼扫雪了师兄,不然你先回你的房间,我在我的房间,各自、单独准备一下。”
叶开皱眉捂着肋下,顺她目光看到了楼下吃面的跛脚少年,心中恍然大悟,哦~
又看上小伙子了。
上回还是个文弱的小书生,这回就是江湖中人,啧啧啧,女人变心从来不比男人慢。
那膀大腰圆的男人本来还想上前和叶开一较高下,见江流飞快和叶开划清界限,霎时开怀大笑回了自己屋子。叶开舔舔后槽牙看向楼下那黑衣黑刀的跛足少年,他全程没有抬过头,这会儿吃完了碗里的面,拿着刀也上了楼。
他与江流叶开擦肩时,这对兄妹感受到了很浓的肃杀意味,不是冲着他们的,而是这个跛足少年身上具有的某种浑然天成、与生俱来的恨。
叶开拉上目不转睛的江流下楼,三人擦肩而过。
与此同时,后厨。店小二正和掌柜谋划。
“想想办法一个都不能放走。”掌柜的在脏乱恶心的厨房一顿扫视,目光锁定地上某块苍蝇环绕的动物脊柱,“拿这个给他们煮一锅汤,下点猛药全部放倒。”
店小二连连点头,驱散苍蝇将那一吊子脊柱拖起来。
一只苍蝇飞得歪歪扭扭,墨绿反光的躯体散发着异样的紫色光泽,丑陋的眼睛蒙上了灰影,它慌不择路又横冲直撞地乱飞,终于撞进了掌柜大打哈欠的嘴里。
“呕”掌柜掐着嗓子干呕两声,苍蝇不上不下稳稳在他食管卡着,他摆摆手挡开上来帮忙的店小二走了出去。
“咳咳你赶紧,我出去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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