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春生（八）
与元念初想象中奉命于危难之际的坚毅刚强形象迥然不同，炎炎夏日，却裹着厚厚黑色狐裘的中年男子坐在一方青色玉案之后，下颌蓄着美须，双肩微微蜷起，正低着头在提笔急书，时不时的咳嗽两声。
他身前站着一名窈窕少女，通身的金尊玉贵，每一根手指上都戴着不同颜色的宝石戒指，便是连脖子也不放过，两串宝石项链沉甸甸的缀着，叫人担心她纤细的脖子能够承受的住。简而言之，一眼望去，富贵的让人不敢逼视，浑身上下就差写着四个字——我很有钱。
元念初心中微微差异，倒也没表现出来，几步走到了玉案前，抱拳对中年男子行了一个礼，“阆山元念初，见过百宫主。”
百承天抬起头来。
那是一张显而易见的带着病气的脸，虽说他周身气质有文雅的书卷气，可也掩盖不住那蜡黄的脸色，更别提此时正值夏日，他却还披着一方狐裘了。
百承天握拳挡在嘴边，低咳了两声，这才徐徐展开一个笑意，不动声色道：“你就是元念初？”
元念初点点头，“不请自来，实在叨扰了宫主。”
百承天不答这话，只是搁下了笔，朝少女指了指元念初，道：“二十八，快给元姑娘见礼，这位便是救了你明哥哥的人族修士了。”
二十八极为爽朗的一抱拳，欢喜道：“原来你就是元姑娘啊，我早听明哥哥说了，你可真厉害！凭一己之力就救下了那些小妖，如果没有你，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呢！”
“好了”，百承天打断她，不见严厉，却是慈父风范，“我和元姑娘还有要事要说，你先退下吧。”
二十八姑娘朝元念初俏皮的眨了眨眼，元念初回以了一个微笑，就见二十八退了出去，自有婢女带上殿门。
殿中只剩下了元念初与百承天两人。
百承天默不作声的看着站在眼前的少女，她肩背笔直，神色坦荡，虽面对身为一宫之主的自己，却也丝毫不见谄媚，更不见拘谨。
百承天笑了开来，正视元念初道：“你也不必拘束，多年前我与你师父邵然，还有过数面之缘，你既是他的徒儿，便安心在此处住下就是，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元念初自然应是，“多谢宫主。我从未来过赤陵宫，倒是也不急着回阆山，想要在此处多游历一些时日。我本想着不敢多多打扰，但宫主既然开了口，我便也厚着脸皮住下了。”
百承天摸了摸自己的美须，点头道：“这才像话”，又问道：“听景儿说，是你救了那些小妖？”
元念初微微一笑，“是明公子谦虚了，若不是他相助，我也无法救出那些小妖们。”
百承天不由点头赞叹：“不独揽功劳，你是个好孩子。说起来，这拐卖偷盗小妖去人族之事，近些年来频发的紧，我虽派人在边界处多家巡逻，但总归是个治标不治本的办法……”他不露声色的盯住元念初的双眼，一字一顿道：“你可知……人族到底为何走私我族类？”
元念初一顿，脑中一闪而过那夜关鹏所说的话——生生吞噬小妖血肉，为的乃是快速提升灵力。
她回过神来，正要开口，却忽然察觉到百承天深藏在眼底深处的审视之意。
“晚辈并不知晓”，千钧一发之际，玄而又玄的直觉阻止了元念初本想脱口而出的话，她笑了笑，“那夜关鹏——哦，就是那贼人，想给明公子下药，我气不过，便以牙还牙，将药给贼人灌了下去之后，给了他一个痛快。”
百承天没有说话，只谛视着元念初，像是在估量她的话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好半晌之后才叹道：“是本宫太过心急了……也罢也罢，重要的是你们保住了我妖族众多血脉。你……可有什么想要之物，只要是本宫力所能及，绝不推脱。”
元念初微微低头，半阖的眸子掩去了双眸清辉，而后她抬起头来，收拾干净了神色，满面严肃，似真有所求，道：“既然宫主如此慷慨豪爽，那晚辈也就不绕那些弯子了，晚辈却有一事想问宫主。”
百承天来了兴趣，“哦？”他端起一盏热茶，轻轻啜了一口：“是何事？你直管说来听听。”
元念初眨了眨眼，耐心等百承天将那口茶水喝进口中之后，才状若无意道：“您到底……有多少孩子？”
“噗……”
正所谓水汽与孤雁齐飞，秋水共茶叶一色。
百承天狼狈的抬袖擦干满脸的茶水，一个没忍住，怒气冲冲的一眼便重重的落在了早已远远躲开了的元念初身上。
元念初满脸的无辜的望了回去——她当然要问清楚啊，不然昨天十四、今天二十八，若明日还有一百一十二，那她不得每日都在受这惊吓，索性一次性问个明白。
百承天打理干净了自己，玉案上的杂乱自有婢女上来收拾。
两人都没说话，殿中一时间只剩下了婢女衣物的摩挲之声，而后百承天整了整狐裘，突然扯着嗓子，大吼了一声：“躲在外面做什么！还不快进来！”
这一句话中气之十足，丝毫没有方才脸色蜡黄的病弱中年之态。
元念初斜斜的瞥了百承天一眼，呵——这又是一只老狐狸。
明景山疾步走了进来，朝百承天行了个礼，“叔叔”，又朝元念初使了个眼色。
可惜……元念初没看明白。
百承天道：“这丫头初到我赤陵宫，对此地也不熟悉，若是乱走误入了什么地方、伤了赤陵宫与阆山的交情，岂不是不美？你就她出去随意转转，住一段时日，也好尽了待客之道。”
明景山自然应是。
元念初也听明白了，这是在警告她，让她别到处乱走。她耸了耸肩，也不以为意，行了个礼便要退出去。
却不知为何，明景山比她还着急似的，偷偷扯了元年初的袖子几步就要将她拖出去，结果才刚刚走到门口，百承天的声音又传了来：“十日后的比武，你准备的如何了？”
明景山一愣，却也没回头，只低声道：“叔叔分明知道我对此事毫无兴趣，为何要……”
“十日之后，本宫要在台上见着你的拥趸。”
一锤定音。
此时此刻，百承天说一不二的铿锵才终于与元念初心中那个凭借一己之力，担起了赤陵宫重担的形象重合了起来。
而后大门便在二人身后重重阖上了。
寂静的大殿中，只余下了百承天一人，他提起了笔，开始继续方才的正事。赤陵宫麾下辖治，并不轻松，他自接下了这宫主一位之后，宵衣旰食、夙夜不懈，也不过勉力维持现状而已……若是他的兄长还在的话……
百承天突然顿住笔尖，对着空荡荡的大殿自言自语：“她所言，可属实？”
一个诡异的、不辨男女的声音自虚空响起，“可信。”
百承天却丝毫不惊讶，只点点头，续上了方才的笔触。
明景山闷闷不乐的，直到远远的只能看见大殿的檐角后，才停下了脚步，对元念初解释道：“我叔叔就是这个脾气，他没有恶意的，你别在意。”
元念初才不在意呢，她开口道：“你倒是对你的叔叔挺了解的。不过……那个比武是什么呀？为何是要能在台上见着你的拥趸？我们修士打架可都是自己上，你们妖界可是有什么不一样吗？”
明景山扯了扯嘴角，解释道：“不过是妖族例行的比武罢了，没什么热闹可以看。不说这些烦心事。对了，你昨夜不是说想去逛逛吗，正好我这会子有空，你想去哪里，我陪你去。”
元念初见明景山不愿多说，也不追问，转了转眼睛，一派伶俐模样，道：“我在阆山时，曾读过一本野传，那书中说妖族存活于空明界的时日比之人族，不知道久远到哪里去了！我有些好奇妖族到底是何时诞生的，不如……你就带我去你们赤陵宫的藏书阁瞧瞧，怎么样？”
明景山轻轻哼出一声，极为自豪又骄傲的模样，耳垂下血红的坠子一荡一荡的，衬的他脸颊白皙如皎玉：“这书所言非虚……现如今虽都说人族乃是生灵之长，但其实不然，妖族生来便比人族长寿，更是能体会天地山川之间的灵力。若让我来说，万灵之长，应该是我妖族才对。”
这就端上了……元念初没忍住偷偷翻了一个白眼，这妖就不能夸！
“行行行，那你这位万灵之长，能带我去见识见识你们妖族的光辉历史了吗？”
明景山笑的清举，旭日的微光自他身后蔓延开来，淡淡的洒在那精致俊美的面上，美的动人心魄，“不过……我们妖族，可没有什么藏书阁。”
元念初一愣——这是在玩我吗？
明景山见她这模样，面上笑容更盛，一双眼中只余她一人的身影，真就好似一只迷人魂魄的妖精，道：“妖族的历史，都记载在玄龟身上。”
元念初有点摸不着头脑，她推了推右侧的小揪揪，疑惑道：“难道你们妖族的历史那么短小，就一块龟甲就能刻完？”
明景山也不解释，只道：“你随我去看就知道了。”
元念初也不废话，唤出青霜来，就要御剑而行，明景山却急忙按住她的手：“你这是做什么？！”
元念初指了指脚下的青霜，故意道：“你竟不认识这个？这叫仙剑，我们剑修都用这来做飞行法器，难道你竟……没有见过？”
话到最后，已然是调笑的口吻。
明景山手下一停，忽然间察觉到自己方才一着急，直接便拉上了元念初的手，现在掌心所触下是她带了薄茧指腹……
他轻飘飘的落了一眼神在元念初身上，似嗔似怨，摄人心魂，元念初被这美色激的自尾椎骨打了一个哆嗦，一时间全身上下都麻乎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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