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7章 西下平江（6）
起义军的营地里，篝火的光映着一张张刚毅的脸颊，孟洵盯着同袍和张玄觉带领的五十人小分队，神色复杂。
他们卸下了铠甲，只着轻便黑色衣衫，背着弓箭与绳索，为的是从青浦城后山的崖壁攀援进入，趁机打开城门，与城外军队里应外合。只是，青浦城的悬崖几乎是直上直下，从古至今，从未听说有人攀援成功，所以此去是生是死，全凭天意。
“同袍……”孟洵顿了顿，他想着姐姐、姐夫，攥紧拳头的手抬起又放下，终是只能淡淡道，“本帅……舅舅等你们回来。”
在议事的时候，花木云是最先请愿去冒险的，但作为元帅、作为所有少将军的家长，孟洵不能徇私，更不能为了偏袒自己的外甥而将别人家孩子的生死置之度外，那不公平，也不是君子之道。所以，他只能让同袍去冒险，也只有同袍能去冒险，哪怕是死，死的那个也得是秦同袍。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张玄觉在花木云离开后，主动找到自己，以死相逼执意要求一同前往，眼看着那白洁的脖颈渗出血来，自己深知拗不过他，便只能应允。虽然，明知道他此番作为对于同袍活下来更有希望。
“玄觉将军。”
“副帅有何叮嘱？”
张玄觉不着痕迹的摇摇头，面上仍旧是一副玩世不恭的笑容，一时间孟洵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以表示自己对他的敬意，便只能拍拍他的肩膀，抱拳颔首，仅以一句保重代替了滚烫在喉咙中的千言万语。
“保重！”
“副帅放心！”
同袍握着佩剑，深深凝视着千秋一的营帐，微微蹙着眉头，脑海里回荡着花木云临行前的话，“纵使你留下她，若是你不能活着回来，小一也不会独活的。这黑玉扇，我先替你收着，等你回来我就还给你。”
此番行军，同袍就没想着能够活着回来，不是对自己没有信心，而是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所以他把定亲的信物交给了花木云，若自己真的回不来，希望他能代替自己照顾小千的余生，起码，要拦着她殉葬。
小千，不论如何，请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出发！”
高呵一声，同袍跪别了孟洵与秦怀山，坚毅的甩开袍角，迈着稳健的步子，感受着雪花扑面的清凉，昂首挺胸的朝着青浦的后山崖走去。
攀登悬崖本就凶险，雪夜之下攀登几无胜算，只是这场战役不能再耗下去了，要么功成名就，要么鱼死网破，破釜沉舟，再无二选。
同袍深知此行危险，见到张玄觉的那一刻，他又惊又喜，又怕又恼，便一股脑的走在前面，不理会他的讨好与搭讪。
“同袍，同袍，秦同袍，我嗓子都喊哑了，你理我一下能怎么样？能少条胳膊还是少条腿？好歹我也是与你一样是将军，咱俩是平级，喂……”用身体拦住他，挤眉弄眼的示意其他人先走，张玄觉严丝合缝的挡住他的路，指着一棵树，得意道，“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财！”
“让开！”
“你看你，说话的声音比这雪还冷。”故意打了个哆嗦，张玄觉不顾他的闪躲，硬是将自己的手贴在了他的脸上，“你看，恶语三冬寒上寒。”
“我一共说了两个字！”
“不对。”
“怎么不对？”
“让开！我一共说了两个字！怎么不对？”掰着手指，张玄觉嘟嘟囔囔着，突然大声道，“是十四个字！不信我再给你数一遍？让开，我一共……”
“胡搅蛮缠。”
“这下可是十八个字咯。”掰着手指，张玄觉屁颠屁颠的跟在他身后，继续絮叨，“我今天教你哄媳妇，陪你上悬崖，怎么说也是个功臣，你就这么对我、这么对待功臣啊？我可是……”
“你可是什么？我让你陪我了吗？”
同袍猛地停下来，张玄觉只顾着叨咕没有注意路况，直接撞到了他怀里，可怜兮兮的捂着鼻子，他疼的眼泪都落了下来。
“我的秦将军，小道对自己的鼻子还挺满意的，你这一撞，若是撞坏了，这世间可就少了一个绝世美男子，你难道不替天下的女子可惜吗？”见他仍旧冷着一张脸，张玄觉哀嚎着，“你这个没良心的，心肝被狗吃了，难道你是嫉妒我的美貌……嗷，好你个秦同袍，你不道歉还打我的头！”
“我是不是千叮万嘱不许你跟着我？你是怎么跟我保证的？你和小千就像葫芦和瓢，好不容易按住一个，另一个又起来。你说你跟着我有什么好处，此行凶险，凶险！让我说多少遍才可？”
捂着头的张玄觉看着他眉头紧锁的样子，突然严肃了神色，一本正经的挺直了脊背，走到他面前，凝着那充满懊恼的双眸，重重的拍了一下他的头。
“你干嘛？”
“打醒你咯。”耸着肩，张玄觉斜着他，轻柔道，“就是危险我才一定要与你在一起，不危险的话，我才懒得与你在一起。你明明知道的，却还一定要我说出来，真是坏死了。走啦，再晚，天就亮了。”
低头看着他塞进自己手里的温热的东西，竟是一个白面馒头，隐忍在眼眶中泪水滑落，模糊的视线里是张玄觉扛着佩剑大摇大摆走在前面故作的威武样子，掰开馒头，里面还夹着几片肉。
青浦城久攻不下，粮饷已经快要青黄不接了，士兵们的饭食从一日三顿缩减为一日一顿，而今晚伙食里之所以有一个肉菜，是副帅忍痛下令杀了一匹病马，为此番赴死的死士们准备的上路菜。而这道菜说是肉菜，里面也只是零星的几片肉，分到人头每人都不过一两片而已，同袍看着馒头里的肉还带着枯黄的野菜叶子，知道他一定是早就做好了与自己一同生死的决定。
快步跑上前，夺下他塞进嘴里的馒头，冰凉且直掉渣，那才是行军打仗的储备粮，而自己手里的这个，显然是他省下的口粮。
“干嘛？抢我吃的可不行！我这个人有三护，护吃、护钱、护同袍。”
“护吃、护钱、护我。”
两人异口同声的说着他的至理名言，张玄觉洁白的牙上挂着馒头渣滓，却开怀的笑着，雪光映照下，他眼眶微红，故意说着嘲笑的话缓和气氛，双手却一边偷偷将士兵赶走，一边轻轻擦拭同袍面上的泪水。
“好了，天寒地冻，再哭一会儿，风吹的眼泪就冻成冰溜子了。”张玄觉抓起一把雪攥成了雪球扔的老远，“你晚上没吃饭，等下爬悬崖可是很费体力的，你快把馒头吃了。”
“我这眼泪是风吹的，才不是哭。再说你这馒头显然是今晚的饭，你今晚上不也没吃？”
“我吃着呢？你是不是眼神不太好使啊，小道我这吃的多潇洒，风为菜，雪为饮，馒头是主食。”指了指他左手的馒头，张玄觉笑道，“你要是不抢，我这会儿都吃完了。”
“就着风吃会肚子疼的。”将夹着肉的馒头塞进他手里，同袍笑了笑，“一路放怀里了吧？竟然还是热乎的。”
“切，要你装聪明？不放怀里，早凉了好嘛？”
白了他一眼，将馒头掰成两半，一半塞进自己的嘴里，一半塞进同袍的嘴里，两人对视着，均是咬下一大口，畅快的笑着。一时间，风雪之中，洋溢着欢愉的笑声。
“同袍。”
“嗯？”
皑皑白雪反衬这茫茫月光，片片雪花争先恐后的落在地上、衣襟上、头上，偶有俏皮的雪花随着风，直接在温热的面颊上滑落成水。
“想说什么？”
等了很久，除了呼啸的风没有任何声音，同袍看着张玄觉沉思的模样，微微弯起嘴角，心里想的却是怎么能让这个犟种离开。
“也没什么，第一次干死士这种活，没经验。”
斜挑着嘴角，眉眼中是少见的害怕，张玄觉是不怕死的，起码从乱葬岗爬出来之后自己活的每一日都是多赚的，如今算来十余年了，早就够本了，只是身边这个朝气蓬勃的秦同袍还没有完成他的使命，他不能死。
“那你害怕吗？”
“怕啊，我又不是神，现在怕的要死。”
挪着蜷缩的双腿到同袍身边的大石头上，歪着脸，见他神色凝重，便故意撞了一下他的肩膀。
“唉，你怕不怕？”
“说不怕是假的。”看着他诚挚的眼神，同袍继续道，“但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害怕。”
“你想像中的害怕应该是什么样子？”
“心慌、气短、手抖、腿软。”
“噗……”
张玄觉看同袍一脸认真的样子，塞进口中的雪刚融化为水便忍不住笑了出来，夸张的擦着下颚的水渍，拍了拍他的肩膀，双眸闪烁着如星火般的星辰。
“傻兄弟，心慌气短、手软腿酸，那是饿的！我早就说过，这世间最难熬的不是缺钱，而是饿的头晕眼花，你这个傻蛋，真是……逗死我了，太好笑了，真是太好笑了。”
张玄觉的笑容越是明媚，同袍越觉得他隐藏了很晦暗的悲伤，就像此刻他虽然饥饿说的轻描淡写，但透过他的笑容，自己能感受到那曾经彻骨的绝望。
“玄觉，你为什么那么怕饿？”
“也没什么，就是……饿怕了呗。你看那边月亮又升高了，咱们赶紧走吧，晚了就来不及了。”
话音尚未落，张玄觉扯着笑容，快速的从石头上站起来，朝着悬崖的方向而去，不知是蹲坐的时间太久了，还是触及了心底的伤痛，他的步子踉跄，藏蓝色的衣服裹着削瘦的脊背，贴在身上的衣服被风吹的鼓了起来，远远看起来，像一只尚未点燃的孔明灯，摇摇晃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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