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临阳之危
那孩童却像是看傻了眼,愣愣地站在当场,连哭叫都停止了。
周显飞身下马,一手一个,一把将孩童与妇人拉进城中。
他自幼一举一动皆有名师指点,即使在千钧一发之间救人,也让人觉得行云流水,如翩翩雨燕低掠而过,赏心悦目。
“砰!”千斤闸重重砸在地上,尘土飞扬。
戚玉霜吹了吹剑鞘上的土,别回腰间,一抬头正好对上周显漆黑的眼瞳。
此时在平地站定,周显严肃地仰着脸,目光定定地望着她:“那剑,是什么?”
能以剑身对抗门闸千斤之重,虽未出鞘,但周显也可以断定,这等宝剑定非凡品。天下名剑大多藏于宫禁府库中,其余的或是流落民间,或是名将所佩。周显长至这么大,还从亲眼没见过这样的神兵利器。难道余双姑娘是一位江湖人士?
“什么剑?”戚玉霜装傻。
周显用手一指她腰间。
“看错了吧。”戚玉霜双手把住他的肩膀,把他强行转过身去,“那是我上山砍柴的柴刀,刃都卷了,黑乎乎有什么好看的。”
周显还想坚持,戚玉霜:“看看看看,我的包袱都掉地上了,你这孩子真不让人省心,托付给你点事都办不好。”
周显:“……”
他发现这位余双姑娘,别的能耐不说,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真乃他平生所见第一。
刚才那对母子上前连连道谢,老婆婆甚至想要给她们跪地磕头。戚玉霜赶紧扶起老婆婆,那妇人泪水盈盈,一边感谢,一边也要行礼。
戚玉霜一向看到女子的眼泪就头大,她猛地把周显往前一推,在他耳边小声说道:“你应付一下。”
周显被她这么一凑近,淡淡的气息吹在他耳朵上,顿时耳垂染上红晕。他顿觉羞恼,想训斥戚玉霜两句,却发现这人早就跑远了。
周显这样大儒教导出来的储君,在礼仪和待人处事方面,自然是样样周全的。他无奈顶上,涵养极佳地安抚了妇人与老婆婆。
待他回头寻找戚玉霜时,却发现她正蹲在墙角逗那个孩子。
“阿牛,你多大啦?”
阿牛早已没了刚才冲出千斤闸的勇气,想来现在才意识到自己举动有多么危险,声音蔫蔫的:“我已经五岁啦。”
“哦?阿牛很厉害嘛。”戚玉霜真心夸赞,“这么大就敢去救你娘,勇气可嘉。”
阿牛歪着头,小手扭在一起,细声细气地说:“阿牛不怕。”
“那你怕不怕我?”戚玉霜做了个鬼脸。
阿牛咯咯笑了起来,把手里不知道是哪里捡来的小石子郑重地放到戚玉霜手掌上:“姐姐这样貌美,又是阿牛的恩人,这个给姐姐做定礼。将来阿牛长大了,回来娶姐姐做妻子!”
戚玉霜哈哈大笑。周显小脸黑成一片,踏雪用头拱了拱他,他回头和驮着戚玉霜偌大一个包袱的爱马大眼瞪小眼,颇有一种正房太太和老爷的丫鬟眼睁睁看着恶棍老爷欺骗民女感情的既视感。
一个时辰前还说要他负责呢?
他若无其事地转回头,对阿牛的母亲不咸不淡地加了一句:“孩子受了惊吓,夫人还是快些抱他去休息吧。”
阿牛神情颇为凄楚,像是被棒打的苦命鸳鸯,直到被母亲抱走,都还恋恋不舍地望着戚玉霜的影子。
犬戎骑兵的马蹄声越来越近,沉重得像是响在耳畔的雷声,震耳欲聋。
周显板着小脸:“接下来该当如何?”
戚玉霜神色轻松:“犬戎骑兵擅长马战,但面对高墙城池,攻击手段比较薄弱。这临阳的县令只要不是蠢货,固守待援,等朝廷大军到来,围困自然可解。”
周显不疑有他,点了点头,又问道:“今晚借宿何处?”
戚玉霜耳朵听着城门外犬戎大军尖啸声与轰砸城门的沉重声音,口中回道:“问问看吧。”
两人挨家挨户敲门,许多人家见到他们是一个姑娘带着个半大少年,都连连摇头,委婉地拒绝了他们借宿。
戚玉霜丝毫不以为意,对周显解释道:“大家看到犬戎围城,都在囤积自家口粮,谁也不想这时候留外人止宿。”
周显默默听着,心中却有些微动。
余双姑娘性子爽快,绝不吃亏,不想却在这种事上如此温和体恤。
最后两人找到了一间无人居住的废弃老屋,戚玉霜拍了拍床上的灰:“将就一晚吧。”
周显的眉毛皱得简直要打结,他用手在床沿触了一下,沾了一手的灰尘。戚玉霜知道他自幼洁癖,好言哄道:“你只要把床扫出来,今天晚上把床都让给你睡。”
“你呢?”
“我给你守夜,或者打个地铺,反正不妨碍着你。”
她给自己守夜?周显觉得戚玉霜这个人奇怪得很,好像处处都把他当成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似的。
步入少年时期的孩子心思最为敏感,于旁人对待自己的态度上说不尽的明察秋毫,一丝一厘的轻视或小看,都能让他们心尖里泛上一股不痛不痒的逆反。
周显想要反驳,戚玉霜早已出了房门。他只好默默地把嘴里的话咽了下去,开始擦拭床铺。那种异样的情绪从喉咙到心里转圜一圈,闷闷地压在了心底。
待戚玉霜从外面溜达了一圈回来,刚一进门,就听到周显淡淡的声音:“去哪里了?这么晚才回来。”
刚一出口,周显又懊恼起来,这话说得,好像他是那些深夜等待丈夫回家的妻室似的!
戚玉霜乐不可支,抓住机会调笑道:“我才一会不在,这就害怕了?”
她不过是去确认了一下陈家村老少和戚玉云的安全,没想到这孩子就担心起来了。
周显决定闭嘴不再理她。
老屋唯一的好处就是杂草丛生,戚玉霜将踏雪在门边一系,踏雪自己就开始啃起了草叶。她捣鼓了几下,用重物把院门堵住,然后把那个大包袱从踏雪背上解下来放到屋内。此时周显已经支撑不住,躺在床上睡熟了。
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
周显把床擦得一尘不染,冬天的夜里格外寒冷,他嫌弃屋中被褥满是灰尘,不愿盖着被子入睡,只裹着自己的外衣,缩在床角沉沉睡去。
他本就生得秀丽,眉眼虽然还未完全长开,已经能窥见未来将是如何秀逸绝伦。
一天一夜的追杀,一路提心吊胆,周显睡得极不踏实,眉头蹙起,眼球一动一动,双手攥成拳,像是在梦里回味着惊心动魄的危险。
戚玉霜叹了口气,坐在床边,解下外衣,动作轻柔地把他整个人裹了起来,掖了掖衣角,只露出周显一张小脸。
她轻声呢喃道:“睡吧,有我在呢。”
……
周显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梦到铺天盖地的犬戎骑兵跟在身后追杀自己。
忽然间,他仿佛听到一声凄厉的尖鸣,耳边嘈杂之声越来越近,像是要把他吞噬的浪潮。
“……!”他猛地从梦中惊醒。
一只修长的食指忽然抵住他的嘴唇。
“嘘。”戚玉霜的面孔在昏暗的月光下极为冷肃,露出了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表情。
他没有出声,两个人在屋中一动不动,静静听着远处城墙外此起彼伏的高声大笑和呼喊:
“城中百姓听着!你们的县令大人趁夜想要逃跑,被我们将军抓住,已经砍了他的脑袋!识相的赶快投降,留你们一条活路!”
“连你们城里最大的官都跑了,你们还抵抗什么?趁早投降吧!”
“现在投降,饶你们不死,如果再敢固守反抗,等城一破,爷爷们杀将进去,杀你们个鸡犬不留!”
犬戎派上了会说汉话的兵士,在城外轮番叫骂着。
周显偏过头望去,见戚玉霜凝视着窗外火光,面色寒冷如铁。
临阳县地处骁山一线,城墙高而厚实,虽然比不上镇北关那样的雄关,却也有支撑半月的自保之力。
这也是戚玉霜之所以说,只要临阳县令不是蠢货,固守待援,临阳之围自然可解的原因。
千算万算,没想到如今的临阳县令,居然真的是一个胆小如鼠的蠢货!
他竟被犬戎骑兵直接吓破了胆子,趁着深夜打开城门,想要独自逃走!
如今他落入犬戎手中被杀,犬戎利用他的人头向城中示威。城中官吏乍然群龙无首,面对犬戎大军的威胁,定然大乱!
戚玉霜猛地起身,向门口大跨步而去。
“我和你一起去。”周显突然高声道。
戚玉霜回过头,“小公子,这种事还是留给我们大人去处理吧。”
周显面色十分严肃:“我也可以尽一份力。”若到必不得已之时,他可以自曝身份,用自身引开敌军,保一城百姓平安。
戚玉霜心中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她缓缓呼出一口气,轻轻笑了一声:“那好吧——真是,唉,后生可畏啊。”
不愧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不愧是元慧皇后所出、大孟的东宫太子。
他应该有这份担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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