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曷维其已(二)
张绿衣虽说在看花灯,但困意还是挥散不去,三个月来,她已经形成了习惯,从白云观下来换一身衣服就能睡着。
她白天同太白山人斗智斗勇,还要背书,体力和精力差不多都要用光了,今天是乞巧节,她不想错过盛大漂亮的灯会,硬着头皮同耿飞絮一道来了,但此刻她最想念的就是自己的床。
天下第一美男子何景明这个乞巧节竟然来凤阳一个并不起眼的镇子上看花灯,主街上的少女们那里是在看花灯,明显是在看美人。
“先生,您来这儿干什么啊?走了一天了,没觉得这镇子有什么不同啊?”隐逸看着眼前乌泱泱的人说道,他实在是不喜欢少女和妇人们看何景明的眼神,但是没办法,此人长的过于英俊潇洒,有时连他都忍不住要多看两眼。
“师傅在附近的白云山上,张家的小姐又被她祖母接到这儿来了,我想看看那位小姐如今是什么情形了。”何景明优哉游哉的说道。
此时,正是何景明事业蒸蒸日上的时候,虽然他明面上还是个闲散人,但已经取得了朱元璋的信任,整个人都容光焕发的。
“那个及笄礼上连衣服都不会穿的张家小姐,您看她做什么?”隐逸很是不解,何景明身边的美女数都数不清,但他却把一个如此蠢笨的小姐记在心里,实在让隐逸想不明白。
“这惊艳的美女让人过目不忘,那粗鄙的丑女自然也是。她这样身家的小姐,能被教成那个样子的实在不多,太祖选媳妇、儿媳妇、孙媳妇,都不想选望族,但又不想要太过粗鄙的,能挑的人家有限,小姐更少,遇到这么一个,不修边幅的,总是要好生给她选位相公的。”
明太祖朱元璋,因自己出身寒门,选的王妃、世子妃大多也都是小官家或良家少女,但能读书、识字又不是望族的良家女子,着实不多,而对于某些藩王,选世子妃又不能选过分优秀的,比如,如今的这位燕王爷,两年后,朱元璋钦定的世子朱高炽就要娶妻了,这娶谁,名堂大了去了,何景明可不想给燕王世子送去一个左膀右臂,这位不修边幅的张家小姐,正合他的心意。
毕竟已经一年多未见了,何景明不太确定自己是否能认出张绿衣来,所以专门找了一个与张家交好的夫人,说是有人托他给自家儿子娶媳妇,想帮着看一看。夫人们遇上这样的事,都是一百个愿意帮忙的,而且还是帮天下第一美男子的忙,这位夫人更是尽心尽力了。
“何先生,正在买谈葫芦的那个,穿藕粉色披风的小姑娘就是张家小姐了。”这位夫人看着此时正困的不行,疯狂点头的张绿衣说道。
此刻的张绿衣困的不行,上下眼皮直打架,整个头完全不听自己的使唤,实在撑不下去了,她索性就把头枕在了耿飞絮的肩膀上。
“这?这姑娘自小不是在亲娘身边长大的,做派上跟大家闺秀有些不同,随性了一些。”引荐的夫人远远的看着张绿衣那副样子,知道她失了少女体统,连忙解释。
“不打紧,要真是个聪明懂事的,那才难办了呢。”何景明笑着说道。
匆匆一见,何景明满意而归。
张绿衣怕耽误第二日的课,糖葫芦都没吃,就回去了。
“你怎么困成这个样子,你拜的是个什么师傅啊,这么折磨人?”回去的路上耿飞絮一遍又一遍的问道,张绿衣只说,这话说来话长,有空在聊。
这之后,两个人竟有大半年没有见到面。
张绿衣不是天才,有些聪明劲儿,却不是个一点就透的主,有些事、有些道理需要太白山人掰开了、揉碎了讲给她听。
不过说来也奇怪,有些道理你知道是那么回事,有时候同别人交流,大家都觉得彼此懂,便跳过不谈,但真要掰开了讲,还每每能得出些不同的体会来。
因为张绿衣上来就问如何才能不打仗,所以学完了《论语》,太白山人就安排了《史记》《资治通鉴》这样的史书让张绿衣学。
张绿衣一开始什么都不懂,自然是太白山人说什么她就学什么,学的久了,也有自己的见解了,有时候冒出来的几句话,都会让太白山人颇感吃惊。
比如讲到廉颇、蔺相如的故事,太白山人问张绿衣最佩服谁,张绿衣竟然回答说,她最佩服赵王,手下有廉颇这样的武将,又有蔺相如这样的文臣,不动一兵一卒就能完璧归赵。
正在太白山人觉得此话相当有道理的时候,张绿衣问出来她一直想问的问题:“师傅,您为什么总是给我讲历史故事呢?”
太白山人欣慰的看了看张绿衣说:“看来你这是要开窍啊,你想一想,这一年多来,我给你讲的历史故事,都是些什么事?”
“能有什么事,一个国家怎么兴起的,又是怎么灭亡的,中间经历了些什么,都是农民起义,几千年了,一点儿新的花样都没有。”张绿衣无奈的说道。
“是啊,都是农民起义,都流血,都有战争。历来能动摇国本的战斗,很少是由统治阶级发起的,大部分都是百姓没压榨到了极点。”太白山人放下手中的竹简,看向门外的苍松翠柏,他一个教书先生,能做的不多,不禁生出无限感慨。
张绿衣顺着太白山人的眼神看过去,书室外是层层叠叠的青山,她突然听懂了师傅的话,轻轻的说:“保住了民生,就不会有战争了吗?”
“还有党争、还有外乱,绿衣,要把天下放在心里,那有些东西就是不能要的。”太白伤人感慨道。
“什么不能要?”张绿衣回过头来问道。
“儿女情长。”太白山人回道。
张绿衣点点头,翻开眼前的书本说:“我原也没有。”
“绿衣,你要知道,你把天下人放心里,天下人未必会把你放在心里,你不想要战争,但天下人并不这样想,这世间有多少人命运都是因为战争改变的,你的对手,未必都是十恶不赦的人,他们中有些人谋略、报复,甚至远在你之上。”太白山人看着张绿衣说道。
“他们有他们的追求,我有我的,我问心无愧。”张绿衣回答道,此刻的她,完全意识不到,自己会为了这个小小的愿望舍弃些什么。
太白山人教了张绿衣这么久,早已摸透了这姑娘的脾性。至纯至善至真,真正的心怀天下,老天给她的恩遇不多,但她骨子里的善良,仿佛与生俱来。
很多时候,太白山人看着张绿衣都会有些心疼,在张绿衣知道,她需要从过往的朝代更迭和战争故事里学习什么之后,就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这世间有一个人,她的梦想是天下太平,她把她当作一生的追求,努力的学习如何做到,完全忘记自己生在一个什么样的朝代,是男是女,眼中、心中,只有这一所求,让人感动,更让人心痛,因为即便她真的做到了,天平盛世下的黎民百姓,也不会知道她,更不会感激她,这是一个不求回报的梦想,而张绿衣此刻却在为了这个梦想付出全部的精力。
若这时何景明见到如此有上进心的张绿衣怕是会觉得眼前的人,脑袋有病,但绝不可能把他嫁给燕王世子做世子妃,因为聪明的人都知道,脑袋有病的人,往往是要坏事的,但此时的何景明对这个一心埋头书本的张绿衣毫不知情。
在张绿衣在白云观求学期间,梦阳山人倒是见过她两次,但张绿衣实在不是个会阿谀奉承的主儿,他对这个少女也没怎么在意。
太白山人说,这是个女徒弟,传出去不好,不要张扬,梦阳山人也没觉觉的有什么,知道三年学成,张绿衣要出徒之时,太白山人将《不疑策论》交到张绿衣手上,梦阳山人才觉出不对来,但此时张绿衣已经出徒,那了竹简,磕完头就被薛来夫人并她的叔叔、婶婶接回去了,梦阳山人,一句话都没来得及问。
只得在他们下山之后,目瞪口呆的问太白山人:“那竹简,就这么给出去了?”
《不疑策论》是太白山人同梦阳山人的师傅留下的,是他们这一派最有仪式感的一本竹简,拥有竹简的人就是这一派这一辈最厉害的,这是不成文的规定。
太白山人门下的小十六何景明如今已名声大噪,但这竹简却给了一个毫无名气的女子,且这女子,打眼一看,毫无特别之处,梦阳山人很是不解。
“是啊,这是我最后一个徒弟,也是我最厉害的徒弟。”太白山人望着张绿衣的背影说道。
“何以见得?”梦阳山人问道。
“一个心怀天下的女娃娃,难道还不厉害吗?下山的时候,去镇上的书斋一趟,告诉掌柜的,就说太白山人不在收徒,手里的《不疑策论》已然给出去了,至于给谁了,小十八是谁,就不用讲了。”说完这番话,太白山人像是完成了一件一直压在心里的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
一边往观里走,一边说:“该教的都教了,剩下的,听天由命吧。”
朱高炽知道祖父给自己定的世子妃是张绿衣的时候,还没意识到有什么问题,直到朱高煦告诉他,张绿衣是个什么样的姑娘,他才开始觉出此事的不对来。
“都说皇帝爷爷最疼兄长了,但这燕王世子的世子妃选的,那真是,整个凤阳都惊呆了。”朱高煦从小就不喜欢这个有些肥胖,满口仁义道德的长兄,但他是当今陛下钦点的世子,他表面上只得毕恭毕敬的,如今皇帝爷爷钦定的世子妃,也是让朱高煦很是满意。
朱高炽是一个典型的儒家学子,此刻被朱高煦笑的有些挂不住脸,但依然在克制自己,他气呼呼的向自己的院子走去,完全想不明白一向明事理、疼爱自己的皇帝爷爷,怎么会给自己选一个这样的世子妃。
张绿衣接到赐婚圣旨时也是一脸错愕,但转瞬就笑了出来,忍不住在心里想:这一身本事,终究还是有用武之地了。
她其实很想跑到不远处的白云观里跟自己的师傅说,您老人家说的不错,我嫁的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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