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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一卷簪缨世家闻真相迎春叹人心


迎春岫烟晚间回园,司琪就来磕头,道:“多谢二位姑娘明察秋毫,替我妈洗清冤屈,做牛做马也不能报答姑娘们的恩情。”迎春道:“不必谢我们,她原就受了冤枉。”

        司琪道:“今儿我没跟过去,要是我在,定要问那婆子为何诬陷我妈。”岫烟道:“太太正命王妈妈审呢,不日就会知道。”司琪又磕了两个头才罢。

        第二日姐妹两个照常过去,刚进院子就见廊下围了一圈人,都鸦雀无声地。院中一人脸色青白,已昏晕在地,不是周婆子是哪个?迎春二人大吃一惊,忙问怎么了。

        王善保家的上前回道:“这是二奶奶教的法儿:让周婆子在外头跪着,什么时候交代了才许起身。”迎春道:“这样冷天,又在风口里,恐怕一日都挨不到。”

        王家的笑道:“姑娘没瞧真,那婆子还跪在冰碴子上呢。”迎春二人细看去,只见周婆子上身套件薄袄,底下着条单裙,膝下一堆碎冰。想是跪得久了,那冰已大半暖化为水,掺着血流了几尺远。

        迎春岫烟都道:“这也太狠了,半日跪下去,腿就要不得了。”王家的咂舌道:“哪还需半日,半个时辰就这样了。”

        岫烟道:“已经人事不知了,再耽搁下去就是个死。快抬到花厅,热热地灌碗姜茶,仍不说时再罚不迟。”王家的只得领命。

        迎春岫烟才在厅上坐定,周婆子就被两个媳妇架了进来,见到她们一扑挣开手,趴到地上碰碰磕头,一迭连声道:“我说,我说!求姑娘们饶我。”

        众人忙拉她跪好,岫烟又命送杯热茶,那婆子哆哆嗦嗦磕头称谢。才道:“只因我妹妹说,她原在二姑娘处好好地,这几日司琪把上房的差事都抢了去,还挑唆姑娘远着她。

        再有我儿子在老爷铺子里做二掌柜,和太太的陪嫁铺子在一条街上。他不合一时糊涂,去赌坊试了两把,被王善保撞见。从此常要他请吃请喝买东送西,答应慢些就嚷嚷要向大掌柜的告发,要不就告诉老爷。

        因着这两件事,我常算计儿给王家的一个苦头吃,最好害她,或者她女儿犯个错。就算不撵出去,打她们几板子也是好的。”

        “前儿我和园子里妈妈们闲谈,知道这几日按例置换摆设。我想着秦易家的在黄妈妈手下做事,必要去库房搬东西,这才做出糊涂事来。

        梅心是园里扫洒的粗使丫头,她祖母和我原是旧识,她进园时我还照应过两回。十二三的小丫头,哪个不爱俏?我只给她一根簪儿,再许两句空话,她就应了。”

        王善保家的听了,暗忖道:二姑娘最是心软,被这娼妇一哭一骗,息事宁人亦未可知。就是捅到太太那里,大年下也不会怎样。泥人还有三分土性,不如这会子撩拨几句,挑起这两位的火来,把那老猪狗撵出去也定不得。

        想必先啐一口,道:“自己不尊重,做出那样事来,还要使坏心害人。你定是看太太不出来,小姐们又是娇客,挑了这时间翻出来。欺负姑娘们年轻,故意给主子没脸!”

        这话原是胡诌,却一字不差恰恰撞在周婆子心里,唬地她叩头不及,求道:“奴婢该死,再不敢瞒哄姑娘们:实是因为我妹妹昨日告假家去,万一闹出来连累不着她”

        又哭道:“我妹妹常说,二姑娘宽厚体下,她修行几辈子才有福做姑娘奶母,让我好生服侍主子们。是奴才偏疼儿子,气不忿才这样,求姑娘们宽恕罢。”

        迎春原不会和人对嘴,且周婆子几次三番拉扯她奶娘,更不好说什么了。

        岫烟深知其情,遂道:“妈妈做错事是千真万真,这会子再提这个,可想一家子跟着没脸?妈妈且煞煞性儿,在太太面前你也这么着?”一席话说得周婆子没了声,岫烟命人将她下,才和迎春往后头来回邢夫人。

        邢夫人听了道:“既这样,就在二门外打周婆子三十板子,不许她再进厨房。梅心念她年幼,革掉三月银米,罚去浆洗上打杂。周婆子儿子的事等回明老爷再处置。”

        迎春道:“那婆子今儿已去掉半条命,再打怕就死了。”邢夫人想了想,道:“那就只打十板罢,总要杀鸡儆猴。”如此商议定了,吩咐下去不提。

        匆匆一日又过,晚间姐儿俩个才回缀锦阁,就见迎春奶妈周嬷嬷和玉柱媳妇跪在廊下。

        原来周嬷嬷日间听说她姐姐犯事,赶进园来求迎春,她料定迎春心活面软,只拿奶娘的身份压一压必能如愿。

        谁知那送信的媳妇说:“二姑娘分得清拿得稳,邢姑娘也精明机敏。她两个一搭一和,事儿虽办得慢些,却无半分错处。

        昨日揪出周大娘的短儿来,又逼她吐露实情。我们私下里议论:太太要与肖姨娘斗法,必重用两位姑娘呢。”

        周嬷嬷跋扈多时,听了这话,反笑那媳妇胆小不经事。且她自认已拿捏住迎春,不过跪一跪哭一哭,再哀求几句必妥的。

        这会子见两个迎春岫烟过来,周嬷嬷膝行几步爬至跟前,伏地大哭道:“姑娘,求你开开恩,在太太面前说句好话,饶了我那可怜的姐姐罢。”说着磕头有声。

        迎春道:“妈妈,你求我也没用。事儿是她自己招认的,还闹得合家上下都知道,我也不能替她遮拦。”

        柱儿媳妇道:“姑娘只说才问出来:那小丫头子是受王家的胁迫,诬赖人就好了。”

        迎春岫烟听了这等蠢话,不觉又气又笑,岫烟道:“嫂子这话糊涂,人证物证俱全,还能翻供不成?纵说了也没人信,到时周大娘又添一重罪,你们也要受牵连。”

        柱儿媳妇听说便不言语,周嬷嬷啐道:“呸!那是你姨妈!平日沾光时不怕,这会子反怯了?!”

        又对迎春岫烟道:“姑娘别听这蹄子胡吣,我也知道是姐姐犯糊涂,不敢望太太饶她。只求看在她年老的份儿上,别罚得太重。扣月钱陪银子都使得,只别打她,就是太太姑娘宽恩了。”

        迎春见此情景,早又心活了。正待说话,忽觉岫烟暗捏她手,便道:“今日我已劝过太太,只打她十板子,已是轻的了。”

        岫烟也道:“妈妈嫂子还是备些软烂吃食,再请个高明大夫,明儿把人接出去好好将养。”说着绕过她们进屋去了。

        周嬷嬷也知必不可改,且本身理亏,只好打点精神预备明日所需。

        迎春进屋,只留司琪绣橘伺候,方对岫烟道:“好妹妹,亏得你才刚拦住我,要是冒冒失失去求,太太必怪罪我们。”

        岫烟笑道:“那是姐姐良善惯了。上回姐姐说万事不管不理,经此一事,仍是初心不变?”

        迎春垂首道:“做与不做自然不同,只是我自认没那个手段,更没那个心思。”岫烟情知她不会立时就变,只提一句就不说了。

        迎春又叹:“周婆子对别人那样狠毒,旧友的孙女儿都能借剑伤人,对自己妹妹倒极爱护。周嬷嬷对她姐姐也是出钱使力,尽到十二分心,和她平日情景大不相同。”

        岫烟笑道:“周婆子熬不过罚,又被王妈妈逼问,才说是为不牵连妹子,特选她家去时动手。但她若一心兜揽,就该半句不提。既说了,周嬷嬷免不了受排喧。

        其实也不怪周婆子,趋利避害乃人之常情,但她偏说得那般大义,想来也是好笑。”

        迎春静默片刻,道:“妹妹说得是,慢说姐妹,父子手足夫妻也常常如此。比如那做父母的,对这个儿女疼得眼珠子一般,对那个就像仇人,恨不能拆了那个养这个。兄弟姐妹也不是人人要好的,夫妻就更不用说了。”

        岫烟道:“这都是前世的因果:前世欠了债的,今世自然要偿清;前世是仇家的,今世必两看相厌;前世缘分未了的,今世就成了夫妻。

        再者也要看各人缘法,那脾气相投的,初次相见就像故友重逢;性格不相宜的,做了夫妻也不能一条心。所以可以对这个人坏事做尽,对另一个掏心挖肺。”

        绣橘笑道:“二位姑娘就是前世你欠了我的,我欠了你的,这会子才这样好。”说得大家都笑了。

        第二日再去时,众仆竟勤谨麻利许多,布置起来亦越发顺手。

        过得几日,不但挂福袋、换帘幔、贴门神、做灯笼事事备好,连烧火盆、各处摆设、内外除尘、酒宴菜色一并都安排妥了。

        又请了两个昆京好班子,另外说书唱曲儿、踩高跷、傀儡戏都有,万事俱备,只等除夕安排起来。

        贾赦见内外事体俱已妥当,不免偷闲一乐。那日忽想起肖姨娘,多时没去探她,不知小人儿怎样望穿秋水呢。

        回味起那风流身姿,娇羞媚态,贾赦心内越发痒将起来。

        信步走到春堤馆,只见院门紧闭,一丛翠竹探出墙头,两树梅花开得正好,一红一绿,映着残雪分外精神。

        正欲拍门,忽听里面道:“妹妹当家理事,忙了一天可累了?”另一人笑道:“鸣柳姐姐哪里听的传言?大家一样的人,谁还真当了主子不成?正经二位小姐管家呢。”

        鸣柳道:“听荷妹妹这话差了,肖姨娘可是摆酒请客过了明路的,我们谁有这脸面?人家是爷心尖儿上的人,比不得!”

        又一人劝道:“我们只管伺候好老爷太太,管不管家倒也无妨。”听荷冷笑道:“究竟嫣红妹妹好心,但不知别人领不领情。”

        贾赦在门外听得明白,知道那几个姬妾见苔绿获宠,心中不服,才借管家一事冷嘲热讽。又想起苔绿招嫉,皆因自己一时兴起所致,颇有几分不忍,抬手便去扣门。

        那里鸣柳听荷嘲戏了半日,见苔绿只低头不语,越发得趣,更说得狠了。

        正在畅快淋漓之际,外头有人打门。小丫头子开门一看,唬地顺门跪下去,嘴里道:“老爷,老爷来了。”

        贾赦往里一望,只见花团锦簇,围着好几个金装玉裹的美人,见他来了齐齐福下身去。

        贾赦眼里却只有角落那人,见她慌得连行礼也忘了,怜爱之意大起,上前一把扶住,哄道:“莫怕,莫怕,爷在呢。”

        鸣柳几人哪还立得住脚?一个个早沿墙根溜了。贾赦也不理论,只搂了苔绿进房,道:“几日没来,卿卿可怪我了?”

        苔绿倒在他怀中,娇声道:“老爷有多少大事要做,我纵想煞了也不敢怨您。”

        贾赦问道:“她们来做什么?可说了什么没有?”

        苔绿强笑道:“就是来串门子,说些刺绣脂粉的话。”

        贾赦见众人如此相欺,她竟不吐一字,更将怀中人儿疼到十分,道:“难为你这样柔顺乖巧,以后有人欺负你,只管告诉我,一定为你出气。”

        苔绿细声道:“老爷怜惜我,姐姐们也是极好的。”

        贾赦拈须道:“鸣柳听荷原是府里的丫头,难免骄傲些;嫣红今年新买的,倒是小意柔顺;

        绣锦除了去给太太请安,只在院中不出来,想必你不常见。她倒正经是太太陪房,又生养了琮哥儿,以后你有难处只管找她。”

        苔绿垂首道:“如今我得老爷怜爱,已是积了几世的德,我只求片瓦遮身,好伺候老爷,怎敢劳烦锦姐姐?”

        贾赦拉她坐在腿上,慢慢拔下云鬓上的钗环来,轻笑道:“有什么不敢?她们哪有你知情识趣?你才是我的心肝儿!老爷这辈子独爱两样事,一是古扇山石…”

        说到这里故意停住,引得膝上可人儿连声问:“二是什么?”

        贾赦假意不答,苔绿攀住他的脖颈,撒娇做痴,媚态毕露。喜得贾赦飘飘然如在云端,一边说:“二是你这娇滴滴的美人儿。”一边就贴了上去。

        此后几日贾赦都在苔绿房中,鸣柳二人再不敢来厮侵,嫣红只在邢夫人跟前伺候,更不相扰。

        一时肖姨娘风头大盛,众人有趋势讨好的、有说酸话的、有鄙薄不屑的。苔绿都不理会,在邢夫人面前仍旧伏小做低,不逾分毫。邢夫人渐渐不把她放在心上,只专意调理保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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