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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15章拨云撩雨


次日一早,陆耽就与星河一道进了城。

        二人身着素衣,带了帷帽,便宜出行,说是带着任务而来,但一路上热热闹闹心情颇佳。闹市集上,护城河边,到处是卖杂货、变把戏的小商贩。勾栏瓦肆曲声嘹亮,遏云绕梁,词赋豪情,更是惊神泣鬼,是以吆喝声不断,叫好声如雷。

        星河本就是孩子心性,看到新奇的物件儿就挪不动步子,还未走出三里,包袱里泥人、糖饼、拨浪鼓,玉石、折扇、凤头壶,一个接着一个,满满当当。他自己买了就自己抱着,走起路来活像个天蓬元帅,一路上喜笑颜开,快活极了。

        再往里走,江湖闲杂人等逐渐稀少,朱门大户多了起来。

        王公贵族们常在此修府建宅,权贵豪门连墙接栋,便是赋闲消遣的地方,也都是屋宇华丽,佳人成群,常有读书之人怀揣银子和诗稿,流连忘返。

        “怀、玉、坊……公子,咱们到这儿来干嘛!”

        星河的腮帮子一边一个糖葫芦,声音含混不清。

        面前的这家怀玉坊,院中是一座三层红楼,外围栏杆回廊,上头分设雅座雅间,前有纱幕遮挡,是青楼名妓汇聚,达官贵人消金之所。

        楼阁底下分成好几间小院,丝竹之声阵阵传来,中间又夹着猜枚行酒令,说书演话本,唱曲闹花酒,一片欢腾。

        “这怀玉坊……”

        陆耽正欲走进,忽然,一个手持团扇,身姿摇曳的花娘凑上前来,上下打量了二人一番,用食指捏住扇面,以扇柄轻轻挑开陆耽帷帽上的白纱,吃吃一笑,道:“二位公子这般俊美,到我们这儿来,还真不知道要拿什么来招呼您呢!”

        星河急欲上前争辩,被陆耽拦下。

        “姑娘莫怪,我们是乡下人,难得入京游玩,走得乏了,也就是想寻个地方歇歇脚听听曲,不必特意招呼,雅座一间即可。”陆耽说着,从袖中掏出一片四方金叶递到花娘手中,“这个姑娘先自己拿着,一会儿喝茶听曲,另有酬谢。”

        花娘眼波流转,看看四下无他人,将金叶攥在手心,登时眉花眼笑,“公子说笑了,要说这喝茶听曲,您来这怀玉坊那可真是来对了。里边请,我亲自跟您斟茶。”

        陆耽选了二楼的一间雅座,正对着的楼下小院里,有一枯瘦老头,约莫六十来岁,弯腰曲背,白须稀稀落落,坐在一方桌前,讲说着近二十年前大随前朝与凉国之间的和亲的那段历史。

        “……彼时我大随与凉国势均力敌,军力不相上下。可凉国地方贫瘠,不利生产,是以年年岁末犯我边境,掠夺财物、侵占土地是无恶不作。

        先皇帝爱民如子,有意避战,以图发展。故而,令其最疼爱的胞妹丹朱公主前去凉国和亲。彼时,丹朱公主年方二八,是被先皇帝娇宠惯纵着养大的天之娇女,自小从未离开过皇城,又怎的愿意嫁给那年老色衰的凉国皇帝胡昭呢!

        据说,丹朱公主大哭三天三夜,泣血而书‘汉月还从东海出,明妃西嫁无来日’,最终还是由祝将军护送,一路西行而去了……”

        “唉,丹朱公主自比昭君,个中酸楚又有谁人知,只恨生在帝王家啊!”

        院内正对着老头的有九台八仙桌,坐满了听书听史的客人,大家七嘴八舌,纷纷嗟叹不已。

        这时,有一位胸口刺着虎头的虬髯大汉高声说道:“有什么可叹息的,如今凉国早已覆灭,有的只是我大随凉州,虽然丹朱公主身死异乡,但至少全了忠义,不枉先帝之英明,不枉今上之孤勇!”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啊!”底下的人又七嘴八舌起来。

        陆耽端坐其上,俯瞰一切,不禁一声嗤笑,摇了摇头。

        星河:“公子,他们在说什么啊,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

        “这楼下是怀玉坊的‘寡言斋’,是个说书的地方。半日说书说史,半日逸闻消息。咱们来这儿,就是听消息来了。”陆耽接着笑道,“咱们许久没有出来过了,一会儿菜上齐了,你只管吃,别的无需操心。”

        “嗯!嘿嘿。”星河狠狠点头。

        陆耽依稀记得母亲说过,丹朱公主和亲那年他刚满五岁,父亲奉旨从边关回京,为公主送亲。先帝忍痛割爱,虽则保全了太平,使大随得以休养生息以谋发展,但他到底是个仁爱之君,为着自己的胞妹,内心饱受愧怍的煎熬。和亲半年之后,先帝旧疾突发,病榻缠绵又两年有余,便故去了。那一年他八岁。

        后来新皇登基,国势渐盛,大随向东大败奉梧、禾魁等数个岛国,国力大增。

        又过了三年,陆耽十一岁,皇帝野心勃勃,妄图征服四海,使万民归心。遂派父亲征战凉国,凉国被灭,父亲得胜凯旋,却惨遭污名蒙身,与一百八十位将士枉死西昌道。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如今,真相只能由他来一层一层地揭开了。

        这时楼下的说书先生仍在滔滔不绝,星河大快朵颐,陆耽心思正沉,突然,雅座一边的屏风后,传来一男子低沉慵懒的声音。

        “坊间传说,著境园的陆先生是个真隐士,向来不问世事,看来传言未必是真啊。”

        陆耽一惊,随即又听他说:“来人,撤去屏风!”

        一众仆役走上前,将屏风撤走,那人渐渐现出真面目——竟是齐欢!

        只见他身着墨色纱织便衣,一袭长发未束冠,眼神惺忪地斜靠在软榻之上,身边有四位美人相伴,一个斟茶,一个剥壳,另有两位什么也不做,只是柔荑轻摇合欢扇,斜斜地倚在齐欢身旁施展风情,个个面若桃花,腰似韧柳,美艳动人。

        陆耽面色一白,微微颔首道:“齐将军说笑了,我著境园有一大家子要养活,不问世事,怕是都要跟着我饿肚子了。”

        “也对!”齐欢坐直了些,挥手示意姑娘们先行散去,“今日能和陆先生在此相遇,真的是天赐的缘分,不如先生到我这里来,咱们共饮一杯,如何?”

        “我家公子不饮酒!”

        星河一看到齐欢,登时从一只圆滚滚的肉鸡化作汗毛炸立的斗鸡,横眉竖目起来。

        “巧了!”齐欢眉峰一翘,“我也不饮酒,那咱们就共饮一杯茶,共听一支曲,不知先生可愿赏脸?”

        陆耽顿了一顿,并未答话,而是径直起身,走到齐欢的对面坐下。

        星河也只得嘟着嘴,一脸怨愤地坐到一旁。

        齐欢以手支头,饶有兴致的盯着陆耽的一举一动,待他坐定之后,才取一个新的茶盏,满上,却是递到了陆耽的唇边。

        陆耽一怔,抬手接过,再看齐欢,神色如常。

        齐欢:“陆先生今日怎么有时间到这城中来玩?身体好些了吗?”

        “本来也就没什么大碍,让齐将军挂念了。”

        陆耽看着眼前这个心思深重,面若寒霜的贵族公子。实在无法将他和十年前的阿欢联系到一起,可他的确是阿欢,无论变成什么样他都能认出的阿欢。

        齐欢执杯浅笑,“陆先生总喜欢这样盯着别人看吗?”

        “哦……没有……我只是……”

        “无妨,玩笑话而已。”

        陆耽一句话被堵在胸中,神色有些郁结。

        底下的说书老头一齣接着一齣,二人各怀心思地看着,许久无话。

        齐欢:“你听,这老头一字一句说得全是朝堂之上、国家之间的明争暗斗。我倒是想请教陆先生,江湖中也是如此这般吗?”

        “我的江湖太小,怕是回答不了将军的问题。”

        陆耽心中不悦,说起话来也没什么好气。

        可齐欢兴致颇高,双手一拍,笑道:“那我就只能自问自答了,要我说,朝廷如此,江湖如此,世事皆如此。你说是吗?陆先生。”

        “虽说世事如此,可对每一个人而言,却是极不同的。”陆耽反客为主,板起脸道,“一个人若眼里不容微尘,就会日日因为这些不不堪入目的腌臜东西生气,可若他的肚肠本就九曲十八弯,勾心斗角只会让他觉着安然自在。齐将军呢,你是生气还是自在?”

        “我?”齐欢深深地看了陆耽一眼,瞳孔漆黑一片,“生气或是自在又如何,纵然知道明枪暗箭如刀山火海,我等也只能在油烹之中为皇上尽忠。对于我们这种人,管他尔虞我诈,是是非非,有何意义?”

        齐欢十八岁入军营,每一仗必是豁出命地打,不知杀过多少人,身边的弟兄也不知死了多少。战场之上,生死一瞬,所谓人命关天,也不过如蝼蚁草芥一般,卑贱如泥。

        他自己“命好”,没有战死沙场,又得了舅父的帮扶。皇帝尚武,如今他深受器重,王公大臣看他能在御前说得上话,就纷纷曲意逢迎,巴结讨好,可这些又能抵什么用……

        “将军难道没有亲人,没有所爱之人吗?”

        陆耽今日自见到他,就隐隐觉着他这放纵不羁的表面下,似乎潜藏着靡靡消沉的意志。

        现下听他说出这些话,登时气血上涌,眼底发红,“若你有心,就该在这在刀山油锅中设法保全自己,如此,你的父母就不必白发人送黑发人;你的妻妾就会免于丧夫之痛,守寡之哀;你的子女就不会幼失双亲,心怀怨恨。”看到齐欢表情一怔,陆耽毫不躲避他的目光,接着道,“这些人,就是意义。”

        星河听到自家公子的声音颤抖,忙放下手中的蹄髈,迷蒙地看着二人。

        “陆先生倒真是让我刮目相看。”齐欢道。

        “齐将军也和我所想的大有出入。”陆耽道。

        二人互相死盯着彼此,又是一段长久的沉默。

        过了一会儿,星河拉了拉陆耽的衣袖,压低了嗓子道:“公子公子,你听……”

        只听楼下的老头正说道:“……西昌道的案子还未见转机,京兆府就又丢了一个侍从,据说他是在京郊走失的,至今未归,多方搜寻仍没有半点消息,怕是凶多吉少啊……这京兆府当真流年不利……”

        陆耽登时心念一动:这侍从难不成就是蒋大人派去的著境园的人?

        可又怎么会丢了呢?

        山中虽然道路崎岖,但坦途也不少,有些山路马匹尚能奔驰,更何况一个年富力壮的年轻人。怕不是有人在作怪?回去之后需让星河流淙仔细搜搜山。

        “多谢齐将军的好茶,我先告辞了。”

        陆耽既听到了想要的消息,与齐欢一番交谈又惹得心中火气渐旺,便作势要走。

        齐欢见状连忙起身,情急之下,一把拉住了陆耽的右手,二人心中均是砰砰一跳。

        星河大叫:“干什么你这个登徒子!”

        陆耽暗暗扶额,本来也没什么,可让他这样叫出来,想不难堪都不行。

        可比起陆耽,齐欢更如老手一般从容自若,他眼带笑意,面色如常地放开陆耽的手,温声道:“先生这般着急离去,该不是生我的气了吧。”

        “岂敢,离境山稍远,也该回去了。”陆耽又面向齐欢正色道,“上次,齐将军所托之事,我着手下之人正在调查,一有消息,就会立即派人告知将军。”

        “唉,”齐欢惺惺作态地长叹一声,“既然先生这样说了,那我也不便说什么挽留的话。”转而话锋一转,面露狡黠,“不过我总有种直觉,陆先生与我,以后一定会时常相见的,你说呢?”

        陆耽张了张口——齐欢此时的语气半真半假,若不回应他,定然有些失礼;可若去真诚相应,反而倒显得他过于当真,这情形……实在是讨厌——陆耽顿了一顿,实在不知道说什么,便拉着星河头也不回的走了。

        齐欢在他走后重新坐下。

        角落里,一个迟迟不肯离去的花娘——正是刚才为齐欢斟茶的那一位——她看陆耽走了,摇曳着细腰便又要凑上前来。

        忽见齐欢余光一闪,右手从后腰抽出一把匕首,掌腕一翻,就将匕首狠狠钉在桌子上。

        花娘“啊”的一声惊呼,堪堪止步,便逃命似的下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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