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七宗罪——上
世人生而有罪,罪有七宗:
傲慢、嫉妒、暴怒、懒惰、贪婪、饕餮、情【/】欲
但你说,爱是原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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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懒惰」——月光熄灭后,倒影是一方碑。
羽生很疯,25岁以后呈指数级上升。
好在我已经习惯了他的疯,并在经年累月的相处中,也跟着濡染几分。
他受过太多伤,身体抑或心灵,外界的谣传与中伤多如牛毛又暗箭难防,因我曾笃信有人定胜天这么一说,便一度耸起全身的刺与那些诟病难言去针锋相对。每当我被网络的流言蜚语气到抓狂,羽生总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在冰上滑来滑去地打转,用足尖极力构画圆满的弧,好像这样就能将自己圈入刀枪不入的茧中。
恋爱和已婚总归是有所不同,前者只要恣意唯心就好,后者却要唯家唯长辈唯爱人,独独不能唯心。
可羽生只唯自己,没人能改变他,赠骨塑肉的双亲不能,妻子更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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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当天将羽生改口为结弦,是我自认为最浪漫的事,眼下不知某日起,大抵源自某次不欢而散的争执,我对他的称呼重新变回了羽生。过去时不时就拿出来回甘的婚礼录像也深深的束之高阁,像被夹在蚌肉中的砂石,用名为人生的血肉慢慢磨砺豢养,重见天日的那刻,不知会凝成圆润的珍珠,还是一滩恶臭的腐肉。
我和羽生没有孩子,所以缺少将爱情转化为亲情的必要催化剂,现在我们的关系就像一对合法床伴,温软的爱称、雨夜的胸膛、无名指闪亮的婚戒,还有食髓知味的枕笫欢愉,都是他作为丈夫认真恪守婚姻规则的证明。
睡在他身边会让我深深厌恶自己、逼问自己为什么不能热情不怠的爱他?我不能好整以暇重新面对,而他却可以在淤泥里为我开出一朵早该阵亡的玫瑰。
来自灵魂深处的日夜拷问,让我已经变得不能忍受这份虚与委蛇的爱。
三天前我趁他加训,单方面决定搬到次卧,我捧着一堆有的没的,又失手弄掉了闹钟,忙不迭下楼梯去捡,一抬眼正巧对上了晚归的羽生。
拿起闹钟,羽生一路陪我到了次卧,他的笑容令我心悸,仿佛洞悉了我的一切无理取闹,站在上帝视角俯瞰我能翻出几朵褴褛的浪花。
上一次见他露出这样的笑,还是平昌夺冠后最意气风发的阶段,那时他在国际赛场上骁勇得可怕,五颜六色的选手看他,无异于在看一场单方面屠杀。
已婚的朋友还半开玩笑对我说,感觉羽生选手就像个优雅的暴君,外表谦和,内里反骨。如果真能结婚,指不定要遭多少罪,不见得是一桩纯粹的甜蜜故事。
溺于情爱的人怎么会在意婚姻背后的血盆大口?那会儿我正处于心眼两盲的阶段,坚定认为自己是天选之人,值得安徒生亲笔撰写的happyending,义无反顾的被烧了个挫骨扬灰。
婚后我辞职,全心全意做起全职太太,承担起由美的部分职责,陪他风里雨里,全国乱飞。拒绝了外企条件优渥的橄榄枝,错过了祖父的临终一眼,甚至还因为舟车劳顿意外流产过一次。
两年不到,我疲倦的爱意已经消磨在渗血的伤口和欲言又止的关切里了。
稻草太多,终于压垮了骆驼。
他把玩我的闹钟,并没看我,指尖借了半扇月光,口气无波无澜,“怎么突然想分开睡了。”
甚至连疑问的韵脚都不必裹挟。
“我今天收到了offer,我想着接手项目可能要熬夜,怕你睡不安稳,索性就搬出来一阵子,行么…”
我努力说得轻松无虞,到底是在结尾处暴露了正在迅速泄露的底气。我将爱他变成自己的惯性。
“没什么不行。”羽生捏着酸痛的后颈,他摆正我床头的小物件,转过脸定睛瞧我,“只是我下周就不忙了,休息时间并不少,你不搬倒也没关系。”
夜风行窗,影影绰绰,昂贵的纱帘舞成一只灵动美艳的鬼。
他给了我几秒钟的犹豫,“确定要搬么?”
银月如练,打碎在向光的这一面,两年前我站在原地,拉着爱人远眺窗外满眼如痴如醉,如今独自站在这里,看着月光砌在墙面,竟像一块清冷的碑。
“要的。”我回答。
“好,”羽生没有再赘言,大度摆了摆手,“那么晚安。”
第二天我定好的闹钟并没有按时响铃,踩着最后一秒钟狼狈地赶到会议室,被铁面无私的主管内涵几句后,羞愧难当。我没有心思计较on是如何就被扭成了off,更不愿意胡乱将泄愤的枪口对准自己有可能无辜的丈夫。
所以当主管问我要不要下午跟他临时出一趟隔壁青森的差,我不假思索的满口答应下来。
重新适应职场不比运动员复建更容易,我在新干线疯狂摄入□□抵抗困意,半指高的文件拿在手里逐页翻阅,足够锋利,稍不留心就割破了皮肤。
血液由慢转急缓缓涌出,落在雪白的纸面开成两瓣深雪寒梅。
我打算将它胡乱涂开,主管适时递来一枚绊创膏,“这一趟还没开工就负伤了,请保护好自己。”
从前这样的对话只会出现在我和跟羽生之间,并且我永远是那个递上关怀的角色,而他回应我的,仅是温柔填充的留白。
手机振了几下,羽生发来简讯,说晚上沙绫组织了家庭聚餐,下班后一起顺路去商场选个礼物吧,我在车厢震耳欲聋的轰鸣声里望向窗外,沉默了一会儿,说明了当下的情况,不忘附上道歉。
握住手机等了很久,那边没有再回复。
雪又下起来,从穹顶仓促而狂妄的炸开,撞向列车边缘,刮得我眼睛生疼。
「嫉妒」——假如真有枯骨生花的灵药。
项目推进比想象中顺利,合作商是意外收获的故乡人,因此我们被热情留下来吃了顿晚餐才得以脱身。
毛呢大衣扛不住十点后夹杂雪片的夜风,我踩着高跟鞋瑟缩成一颗小号葵花籽紧紧跟在主管后面,自己反复将手机屏幕点亮又无望地熄灭,等不到那个熟悉的名字发来一句哪怕诘问。
“要不在车站旁将就一晚?”
第一次在公司应酬外的场合与主管长时间滞留,他比平素里的严谨多了丝人味,见我鼻头通红以为是冻坏了,“这种情况下,票据齐全是可以向公司申请报销的。”
掌心微振,我收到了一条电量提示,很快手机陈尸在挎包底层,扮演一块无用废铁。
“怎么说?”他站在原地等我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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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生在一楼沙发上睡着了,如果不是电视仍播放凌晨档,又冷又困的我是断然不会发现他还躺在这儿。
花花绿绿的光只映亮他一半的脸,眉毛舒展幼态尚存,纯粹如稚子,身体线条一如既往的干练漂亮。我不理解他在等什么,手机咽气前,用最后那点儿电量告诉他自己还在青森,今晚多半不回家。
恋爱时期,他训练累到躺在休息室随便一歪就睡过去,我贪图独处的机会,自作主张没叫醒他,反是搬了个小马扎坐在他旁边欣赏这张骨秀神清的脸,那会儿如何都想不到,自己还有想要逃之夭夭的一天。
朋友说得对,婚姻如果是座坟墓,第一份祭品就是爱情,而我还没准备好第二份献祭的礼物,整颗心就已经被掷进了焚尸炉。
借光重新审视一番,黑暗里我和他那层近乎窒息的隔阂好像少了一点。取来毛巾被蹑手蹑脚替他盖好,上到第二级台阶,听见羽生平静清醒的嗓音,被夜色加工后呈现出独特的湿润感。
“不是说不回来了么?”
他起身打开客厅的壁灯,明度过剩让我下意识捂住眼,适应几秒后发觉他已经站在对面,面无表情地打量我了。唇齿功能相形见绌亦或大脑被冻得迟钝麻木,暂时性忘记自己其实属于略微理亏的角色,整个人开启争执前的警惕状态,率先发难。
“不是说不要等我么?”
羽生没回答却径直开始解我脖子上的男士围巾,绷起脸说不好看,我这才反应过来这是主管的东西。
“是我弄醒了你。”我接替他的动作,将围巾叠好放进挎包准备明天洗净再送还。
他眼睛里布满暗红的血丝,有种无法形容的脆弱美感,“没事,不是你的问题,窗外有车开了远光灯,晃醒的。”
羽生压平胡乱起翘的发尾,牵起我顺势往二楼主卧走。我停在卧室门口,说我去次卧,他不吱声,手劲儿越来越大,令我根本无力抽离。
“羽生,放开我吧,我要洗漱休息了,明天还要上班。”
“为什么呢?”
“什么?”
“既然说了留在青森,又为什么要赶回来?”
“湿漉漉的头发,陌生男人的围巾,还有古龙水,”羽生抹干我外套雪融后的水泽,用指腹浅浅抿开,声带迅速灌满一场冬雨,吐息间都渗出凛冽的冰晶,“一想到自己的妻子,今夜可能会被这些包围,我就苦恼得睡不着。”
他把出差刻意描述得像一场蓄谋的出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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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拨回晚十点的青森,主管点了根烟,橘红色的火星明灭闪烁,我盯着那根烟从顶端燃到烟蒂尾巴,想了想还是决定赶回仙台,“家里有只小猫需要我照顾,饭还没喂,它娇气得很。”
主管闻言捻断烟,答应的很干脆,说那就走吧,路上好心将围巾递给我,叫我不必见外,赶夜路再病倒了得不偿失,毕竟项目人手稀缺,没我不行。
在空荡荡的新干线上,他与我聊了一道养猫心得,可我哪里会养猫?鼻炎患者和哮喘分子的家庭绝对容不下任何一只毛绒绒的过敏源。
整个过程彼此交流得略显吃力,好在主管只当我是新手,耐心教授许多喂养心得,最后我挑了个空隙硬着头皮装睡,才能安稳挺到仙台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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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我在计程车后座百思不得其所为什么非得放着就近的旅店不住,执意赶回仙台,现在这个问题被会说人话的大猫点破,我不得不审视起自己对羽生长久以来的迁就。
“我睡不惯家以外的床,你也知道。”
我不认床,可想起自己在青森雪地里攥紧手机等待回信的样子,跟丢盔弃甲的逃兵没有本质区别。离得远会忍不住被吸引,离得近又会被撕个粉碎,洛希极限真是一桩残酷的形容。
保持干枯的距离,不再滋长过多瑰丽的向往,这段失败婚姻里最后的体面,我认为只剩自由。
羽生刚要进行下一步动作,门铃突然响了。
可视对讲机外出现了主管的脸。他亲自替手机没电的下属,送还遗落在计程车的钱夹,我尴尬得连连道歉,他摇头说共患难后感情升华比较快,这些都是小事。
站在门口寒暄几句,有关猫的话题说到一□□生换好睡衣从楼梯摇摇晃晃打着呵欠下来,他黏黏糊糊歪头问了句是谁。
说实话,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他端腔拿调的夹子音了。
如果不是他和我手上那对儿婚戒实在显眼,他这副样子真的很容易误会成是我包养在别墅里的某个漂亮小白脸。
羽生的加入加速了话题结束的进度,在我送走主管前,他揽过我的腰将我不着痕迹地塞回屋内,“小猫饿了,你去看看。”
哪来的猫?
拖着累垮的身体回到次卧,发觉被褥外套都被人塞进了洗衣机里疯狂搅动,地毯洇深了大片,毯面末端纹路渐细,长成半路泛滥的枯骨。
水流一地,脚下湿冷。
含糊在冬夜里的仙台像漆黑森然的眼洞,里面活不下一朵堪折的花。
始作俑者关上入户门,将灯熄灭,步伐优雅地在我心频上撵转,最后半倚在楼梯扶手,懒洋洋地静看我。
我被折腾了一天,已经没有太多心气发火,张不开争执的嘴,感觉脑仁被搅拌成一坨赭色的稀泥。
“你这样我还怎么睡?”指向次卧的一塌糊涂的卫浴间,有气无力地质问羽生。
“我闻不了那个人的古龙水味道,不洗掉就睡不着。”
他眼底的月亮冷冰冰的,困意早已消散干净,靠近我,仔细嗅了嗅锁骨的发尖,脸上开满森寥寥的笑。
“你身上也有那股味道,我来替你洗洗吧。”
「贪婪」——在拥有之前,早已献祭诸多不可言说。
不管怎么说,还是要去沙绫家一趟。
道歉不用但赔礼必不可少。
我从衣柜里翻了件高领毛衣套上,听见羽生在隔壁房间研究国外选手的跳跃,他一贯如此。从刃到轴,每一个起落与肌肉发力点,都要逐帧观察。退役后不能在赛场挑战4a,所以必须赶在所有人之前成功落冰,尽善尽美到举世公认。
他要做无冕之王。
指骨扣门,磕得生疼,我用下巴示意时间差不多,可以准备出发,我先下楼启车等他,羽生打了个ok的手势,很快将目光挪回手机屏幕里,继续研究m选手的4a。
疯子。
我心里暗骂。
熟练打开车内热风循环,确保温差不会大于室内五度;调好他喜爱的曲库,映入眼帘歌单都是他的最爱,没有一个是我的菜;保温杯里搅拌均匀的蛋□□以及拧松的矿泉水瓶……肌肉记忆熟练得让我恶寒,反思这几年下来,自己究竟是个妻子还是□□的保姆。
幼稚的黄熊在挡风镜下面瞪我,黑豆眼让我回想起新婚时去东京迪士尼的一件小事。
车门拉开,羽生打断我刚酝酿好的线索,说了个商超的名字就低下头继续刷手机,我们的关系淡漠得比坚冰更冷硬,尤其是经过昨晚那场无声硝烟后,更是一句话都不想多说。
我愤恨地拉高衣领,寸劲儿让指甲崩裂,身后打字声戛然而止。
羽生和我在后视镜里对视,他大概总是能知道如何轻易挫伤我蓄满的锐气,仅仅片刻,他嘴角扯了丝笑弧,“遮什么遮。”
咬紧牙关我轰地踩下油门,将他指名道姓的嘲笑用力甩开。
「仙台法则」在出行时刻就显得格外好用,我们挑选儿童用品,对面训练有素的柜姐确认他的瞬间就调整好自己,重新挂起职业微笑,对待我们一如对待千千万万的寻常夫妻,耐心细致地介绍产品,甚至还贴心的问了问孩子的年龄和爱好。
羽生对答如流,一副标准的好家长模样。
沙绫的双胞女儿眼下正是最天真调皮的年纪,有能力降服她们的既不是由美也不是秀利,而是羽生,他扳起脸的威慑力曾经将二人同时吓坏,扑到沙绫怀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在一旁抱臂觑他,羽生这人跟外表极度不符。
他有双寒潭似的眼,且毫无温度可言,但他被笑容装点得太好太完美,像个一腔孤勇的屠龙者礼受盛赞。当笑容褪去,无人见他在独木桥上疯魔地跋涉,更无人见那双眼背后的死气沉沉。
童话故事不会告诉孩子们屠龙者的前身多是驯龙人。
而我是个不称职的帮手,在陪他厮杀的过程中卷了刃,所以思量再三决定回归到安全线内仅予以声援。我做不到全情投入和忘乎所以,每每夜半惊醒发觉被他箍在怀里,更加自我厌弃。
啊,跑题了。
拎着大小包被沙绫一家接进门,发觉两位长辈也在,恭恭敬敬地递茶,说满客套话,就翻开笔记本躲在北书房敲文件。羽生被两个小孩又敬又怕地缠着聊花滑,他来到我身边轻咳一嗓,说你这样不行,脸冷得像要离婚。
我堆起假笑,招呼孩子们来身边坐,将工作页面后置,上网随便搜了部少儿皆宜的动画片播给她们。
站直松展僵酸的骨节,咔吧咔吧几声脆响,错以为自己某个零件从身体里掉了出来。
羽生捏住我后颈不轻不重地揉,我回头说你干什么,他一惊一乍的疑惑:“你不是以前最喜欢趴在我腿上叫我给你按摩么?”
以前?两年以前?我想起昨晚他充满报复欲的特殊按摩,冷笑一声正要打开他的手,余光看见沙绫和由美似乎有些吞吞吐吐的话藏在目光里。
九成九是关于孩子吧。
她们很少催生,尤其是我失去第一个孩子后,她们小心翼翼地不再谈及,但两年过去了,她们认为伤口该愈合、结痂乃至风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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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已婚女人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交谈,沥干果篮里的水,听她们开导我:孩子在一段婚姻中的必要性。
我乖顺地点头,说我们会努力,由美终究比旁人更了解羽生深一层,她晓得那任性的小儿子远不似皮囊的良善精致。
“一直爱他比一直照顾他更辛苦。”她轻轻道,“你需要一个纽带。”
我依旧说好,看来羽生尚算守口如瓶,分居这件事只字未提。
和和睦睦吃了顿晚饭,除去被双胞胎失手扒掉衣领,脖颈上的红痕差点吓坏她们以外,其余都很平稳顺利,沙绫在桌下不怀好意地踢了踢我的小腿,我用眼色求她噤声。
倒是羽生如没事儿人一样,头也不抬,对自己的床笫暴行讳莫如深。
我陪秀利喝了点清酒,回程路上车换羽生开,由美将后座塞得满当,我只好坐到副驾用假寐换安宁,怀里突然被软绵绵的东西占据,我睁眼,看他将那只pooh甩过来,笑笑,“别装了。”
“你不是最宝贝这熊?”我拎起熊,与它对视。
羽生扫我一眼没吱声,喉结滚来滚去,半是诱惑半是嘲讽,手指搭在方向盘表层无节奏敲击。断掉的线索重新接续,我的记忆不由回溯到对他爱意最汹涌滚烫的一段时光里。
新婚蜜月期,我们在国内玩了好一阵,沿北海道往冲绳顺势南下,最后折返东京作为收尾站。
现在回想起来,如果我曾仔细辨见他眼底那层不大剔透的光霾,就不会在天空树和迪士尼中选择后者,“你不是喜欢pooh嘛,我们去迪士尼!”
我那时候实在傻得可以,竟然真以为他眷恋童话森林里毛绒可爱的小精灵,却忽略了他一直向往天空树顶端那片高处不胜寒的月影。
那么要强的人怎么会更爱童话?
他没有多么喜欢pooh,至少远没有他在镜头前表现的如此情衷,家里储藏室等待启封的相似物件已经囤到积灰,妻子也好,pooh也好,我们只是枚标志羽生结弦长情专一的勋章。
羽生曾苦笑说自己就像棵圣诞树,浑身挂满了闪闪发亮的礼物,人们把他的美德与神性当做馈赠拆封,于是他只好将人性与劣根死命压回灵魂底层。
婚礼当日,我手扶圣经发誓愿意分担他的一切困苦,可他积攒的黑暗太过庞大,超出我所能承受的阈值,爱是最后一道防线,它防不住那些节节败退的力不从心。
换句俏皮话来讲,我大抵是脱粉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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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生开车很稳,不疾不徐的,给了窗外流景探听我们情绪的机会。虽然不是大吼大叫的类型,但他将所有不满都摆在脸上,写得清楚明白,沉默着等我先退步。纵使由美说羽生对我已经算是特殊,可我完全不觉得荣幸和幸福。
我看着pooh缝在脸上的笑容,疲惫从心底一点点漫过来,车厢是为我量身打造的囚笼,我快要溺死了。把pooh放回原处,重新阖眼用行动表示我的抗议,早过了一个玩偶就能哄我自愈的年纪。
很多事瘀滞在唇舌,说来觉得话长,可等面面相觑时,又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停车、熄火、解开安全带、保持安静。
“要个孩子吧。”羽生意外的开口,我侧背他慢慢睁开眼,车窗反光倒映出迷茫的脸。
“感觉…你好像不爱我了,”他顿了顿,坦白而现实,“我需要一个孩子帮我。”
下车前,我直视着他的眼睛答非所问:“羽生结弦是不需要帮手的。”
今晚我如愿睡回了次卧,他没阻拦,仿佛刻意给我私人空间,让我想清楚。阒寂的夜晚把各种细节放大,落雪砸进心口,随着血液四处奔走,我蜷缩在被子里,冷得牙齿发颤。
鬼使神差般,我伸手将闹钟检查了一遍,又是off。
果然是他。
无力地陷入枕头,已经不想探究羽生这样做究竟是占有欲作祟,还是单纯不愿失去一个以他为轴心的全职太太。
昏昏欲睡之际,回想起他的提问。
——「感觉…你好像不爱我了。」
答案在他问出的瞬间就已经生成于唇齿。
我不是不爱他,只是不再爱童话。
「暴怒」——婚姻是异体同心的诅咒。
我明白走到这步,更多是我单方面的僵持自缚,羽生从未欺骗我,是我天真地高估了自己的爱意,我开始将更多时间交给工作,起码它比婚姻更令我踏实,没有九曲回环的猜疑纠葛,成就好坏全凭一张清单就可以洞悉来龙去脉。
婚前我是绝不会接手一份高频出差的项目,但现在它成了我的庇护港。半月来我和羽生除了必要□□流再无任何沟通。
冬末春初,雪还是不停,洋洋洒洒绵延不绝的下,门外几棵墨绿的松柏快被覆满了冠盖,从半月前我就在想这团雪何时垮下来,半月后它仍在勉力支撑,没有倾颓之势。
比我强。
蹲在地上收拾行李,大包小包的仔细分装,想来是万向轮滚动的声音过分刺耳,羽生不再装聋作哑,端着热茶明知故问:“年关还要出差么?”
我点点头,“有个兵库县的项目需要去神户竞标,可能没法一起过新年了。”
想到过年,心里头多多少少化开些冰薄,往常都是坐在一起看红白歌会,他给我温水果红酒,我给他烤适口的点心,听过敲钟后就去门口放一小撮儿线香烟花,最后许个完满的愿望。
冰薄汩汩融水,在心壁里淌过每条暗渠。
我说会给羽生带神户牛肉作为赔礼,他说不用了,一个人又吃不了几口,真有诚意不如带他一起。说罢也蹲下身极其自然地替我整理东西,离他最近的口袋装着我的贴身衣物,确认过后,他拎出其中一件内衣说这条怎么没见过。
“前几天新买的,还没摘吊牌。”我夺回口袋狠压在箱底,不习惯他突然亲昵的语气。
“还跟那个古龙水一起出差?”
“大概率吧,他是项目主管,我的直属上司,负责接洽。”我纠正羽生:“人家不叫古龙水,他叫坂口……算了,你喜欢怎么叫都随你吧。”
“今年还会一起跨年的。”羽生起身开窗,一束风雪顺着缝隙灌进房间,肺部吞入更冷冽的空气,裹满冬季特有的淡淡腥气。
“我出差呀。”
“嗯,我知道。”他伸手接住一瓣白,静静看它变作透明直至消失,咧嘴朝我温存一笑,“神户我很熟的。”
这便是不容许拒绝的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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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落地轰隆一声,身下粗粝的摩擦感将我从浅眠里唤醒。神户空港规模不大,诙谐有趣的腔调算是关西地区独特的风土人情,关闭飞行模式后,手机也准时收到羽生的简讯。
——「看时间是落地了。」
手指在屏幕反复敲下回复又逐句删去,权衡不了什么样的语气才能保持平和状态。
“第一次看你露出这样纠结的表情。”
主管在一旁忍不住提醒,他挑眉示意,“你想要包飞机吗?”
我这才注意原来机舱里除了机组人员外,其余旅客基本已经走干净。冠冕堂皇的腹稿打了几遍,最后选择低声道歉。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仙台人说不认识羽生结弦可信度并不高,也许是我刚才的纠结状态实在过于明显,主管在路上主动与我聊起了羽生。
“老实说,看见你简历上姓羽生和已婚状态,我完全没有想到真是花滑选手那个羽生,以为只是旁支的同姓。”
“诶,是因为看起来配不上吗?”
我开玩笑,聊天界面仍停留在羽生那里,夜色斑斓的神户,树梢已经有芽孢顶破冰层,杳杳如雪中春信。
从前出门到了新的地方,看到漂亮惊奇的东西,哪怕是一朵奇形怪状的云,都要拍下来给他,曾经那么多条已读不回的风景,也从未令我丧气。
可是,当下我身处更温暖的经纬,眼睛接收到无数全新的色彩与光影,却全然消失了分享欲,细碎的空间里,没留下一点足以幻想的旖旎。
“不是那个意思,你很漂亮,只是。”主管从怀里取出一根烟,点燃吸了一口打量我并加以总结:“看起来不像善于照顾人的女性,至少不像是能跟羽生选手那种人组成家庭的类型。”
“大和抚子型可能更适合羽生吧?”我认同主管的观点,“或者活泼开朗,能言善辩的也还行。”
“是。”主管点点头,说自己一个单身人士胡乱猜测的,还请别介意,他掸掉袖口的烟灰,看我一眼,“有矛盾了?正常已婚人士很少答应过年出差。”
“怪不得年纪轻轻可以当上领导层。”我慨然一笑,不置可否,“总之是已婚人士的通病,像你这样自由的单身贵族,其实也很好。”
我曾像块橡皮泥,搓扁揉圆,只要那个人愿意,让我做什么都行。
但再旺盛的爱火都有式微的一天,也都有——
熄灭的一天。
※
最先意识到我们出现问题的是沙绫。
她如往年般发来节日问候,聊了几句,妯娌间的话题自然而然引到独守空房的羽生身上。本以为我不在家,他会去由美那里过年,但沙绫告诉我,事实并非如此,现在羽生天天泡在冰场练习,前几天还崴了脚,好在是轻伤。
“我劝了几句,觉得他状态不对,所以想着你们可能…”沙绫叹了口气,电话那端传来女儿们的声音,嘈杂而热闹,她哄完孩子转头哄我们:“还有几天就是新年,有什么难解的心事,不要带到春天里呀。”
后来她发来了几段羽生训练的录像,我知道用意。
她希望我能心疼她的弟弟。
发泄愤怒的方式90是与目标硬刚,他摔得那样痛,引以为傲的高度成了伤害自己最有力的武器,空荡的冰场只有他一个人在寂寞环伺里向人类极限发起挑战。
即使看不清羽生的表情,我仍能想象他咬紧后槽牙的不甘,发疯般与自己抬杠是骨血中顽固不化的证明。
中岛美雪在《幸せ》里唱过:通往幸福的路有两条,一条是实现愿望,一条是舍弃愿望。让他尝过成功的甜头,就断然没有放弃的道理,哪怕对自己残酷施暴也在所不惜。
我听见沙绫在场外喊他休息,羽生径直滑过来,唇周浮起一层淡青色胡茬,他伸手扣住她的摄像头。
“姐,别录了。”
漆黑的画外音,中断在视频最后一秒。
疯子。
羽生和我缔结了一场由爱起源,最终却与爱无关的关系,彼此在这段关系里无数次的归顺妥协,不知不觉埋下了名为感同身受的诅咒。我想这就是婚姻。
关掉录像,心口抽了抽,间歇性走神碰翻茶盏,旁人投来关切的目光,我摇摇头说不要紧。
※
12月25日晚,圣诞节。
羽生打来电话,我们用沉默沟通半小时,耐心殆尽前,听他说出唯一的一句:“我很疼。”
电流编织的声音随着呼啸的风,从遥远的仙台传来。
手臂那一片被烫红的皮肤,在很久后,终于传来共振似的痛感。
「傲慢」——你以为,除了我还有谁能救得了你?
跨年当日,由于一直担心羽生会突然出现打乱我的工作规划,始终心神不宁,工作积攒成有实体的高度,我揉揉酸胀的眼睛,0点了。
钟声敲满108响,余韵撞进耳朵,在身体里搅动起一场浑浊的嗡鸣。手机群发掉贺年祝福,很快就收到略带公式化的回复,此起彼伏地填满了新一年春夜。
他悄无声息。
喝了口咖啡继续咬牙伏案,等到稿件准备万全,已经可以隐约眺见濑户内海泛起了鱼肚白的天际线。
翌日讲标环节,我站在台上捏紧意外失灵的激光翻页笔,像一根快要崩断的弓弦,他们细微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甚至可以清楚地看见有人拧紧了眉心,因为等待而略显不悦。
我对多年前在冰面跌倒,又不得不咬牙坚持的羽生突然共情起来。
那个时候,他在想什么呢?直至今日我也没能完全读懂到底是什么样的信念,支撑他义无反顾地奔向荆棘之地。
处理状况外的事花费十分钟,意味着原本有限的讲标时间被大幅度挤压,我竭尽所能去完整快速的阐述项目内容,可仍是剩余一截尾巴没说完。看着主管严肃的面容,我的心也一寸寸灰了下去。
按照惯例,项目竞标结果需要晚些时候公布,走出钢铁建筑物,我深深呼吸,阳光直射眼睑,隔着血管橙红一片,时间的流速和心跳只有在户外才得以恢复正常。
主管照例性点根烟,想了想又撵灭。
“道具的问题确实没预料到,我也有责任。”他拍拍我的肩膀,手掌压在衣料上,送来踏实的慰藉感,“总之对于你的讲标表现,我挺满意。大不了,下次我们准备两根激光翻页笔就是了。”
“谢谢,有被感动到。”
我从挎包摸出手机,忍不住给羽生打了通电话,机械女声提示不在服务区。主管问要不要去小酌两杯转换心情,他知道附近有家气氛装潢都还不错的清吧。
太阳穴突突跳两下,我困得厉害,再三犹豫了会儿,决定回旅店补眠。
只好婉言谢绝。
他重新点烟,在原地吸完最后一口,潇洒地朝我挥手,转身融入熙熙攘攘的人海。
回房间洗去一身乏累,捏着手机在等一封回信,还没等到就很快睡着。我应当感谢我那独立不粘人的丈夫,至少在某个紧要关头,站在台上如芒在背的自己,因为想到他也曾独自捱过更多举步维艰的时刻,如今还能活蹦乱跳的气我,这才让我成功预支了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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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的照面,他低头窝在简陋的街摊里大口吸面条,细窄的脸都快埋进热腾腾的汤里,吃饱喝足准备结账时,发现被偷了手机和钱包,我便是这个时候扮演了英雄救美男的角色。
原谅我用怀念的语气描述我们第一次相遇。
熟悉的来电接通进耳朵,我仍有小部分意识徘徊在梦里将醒未醒,以至于照搬旧时光的剧情,对他一再用示弱的口吻讲话,甚至客客气气的互相拜了年。
他大概是有些意外我的反应,“项目顺利拿下了?听起来心情不错的样子。”
一句话将我打回原形。
“没有,出了点插曲,结果目前还不得而知。”我沉下脸,声音也变得梆硬,“我想出去散散心,要不先挂了吧。”
喉咙到底是藏了句感谢,最后忍不住放软口气,“我不在家你也要按时吃饭,懒得弄就去沙绫家蹭几顿吧。”
“想去哪里散心?”他自动忽视掉我结束通话的倾向,不经意地抓取到另一个关键词,“信得过我的话,摩耶山的掬星台是个非常不错的选择。”
700米海拔的摩耶山拥有号称价值千万美元的夜景,视野清晰的冬季,站在山顶瞭望台,足以俯瞰大半关西地区。
海陆与繁星,一手可掬,故此命名掬星。
拿出台面的纸质地图,我查了下位置,感慨实在遥远,正要拒绝,“这个地点距离我现在的旅店,实在是——”
“你肯定不会信不过我的。”他笃定异常,将我余下的话全部截胡。
婚后我们非特殊情况,很少保持这样长时间的通话,从我爬出被窝,挤上巴士,再到乘坐空中缆车抵达山顶,他就是不肯挂,一路指指点点,叫我给他报站。
我认路的本事不好,羽生也不怎么样,但他至少在国外待过多年,略强于我,对神户熟悉,一来是因为有座与他投缘的弓弦羽神社,二来是常年到这儿进行冰演。
“别走丢了,”他肆无忌惮地嘲笑,“就你那方向感,专心点儿。”
新年第一天,大多人家还在温暖的室内团聚,我却被异想天开的羽生远程指使到了摩耶山头,独自凄苦地看星星。站在掬星台的栅栏边缘,游客寥寥无几,风力随入夜而增强,最后一个旅人也离我远去。
无法要求冬季变得富有温情,冷气为一切美景都镀上金属气息,仅剩听筒里的声音,还燃着脉脉的热意。
不由得将手机贴耳朵更近些,企图与那个人靠紧。
——“星星好看么?”
——“还行。”
——“关西夜景好看么?”
——“还行。”
——“心情好些了么?”
——“还行。”
——“还行你哭什么?”
——“我没哭。”
——“价值一千万美元的夜景你都看不上,那你想看什么?”
——“看你。”
我在神户寂静的冬夜,向他许下一个心愿,脱口而出是因为知道无法实现,但原本新年的意义,就是让那些无法成真的天方夜谭,背离现实获得一晚栖息之地。
有人想成为科学家,我想见你。
有人想成为宇航员,我想见你。
有人想成为宝冢明星,我想见你。
有人想成为优秀企业家,我想见你。
有人想拥有成功的人生,我想见你。
——“那你回头。”声音剥离开电子信号,以空气为介质,不可思议的近距离传来。
羽生在我身后慢慢显出轮廓,黑色大衣像一面不会弯折的旗。他好看的脸上流露出无比熟悉的,经常惹我极度不爽的神情,狂妄恣意。
“你以为我为什么叫你来掬星台?”
他走近一步。
“你以为我为什么不肯挂断电话?”
再近一步。
“你知不知道,摩耶山的夜风有多冷?”
够了,别再靠近了。
“你知不知道,我在这里等了你多久?”
羽生将我一把拽进他的怀里,用风衣重新裹住,傲慢又冷淡的开口,“你以为,除了我还有谁能救得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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