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04 - 涮羊肉

今天天气不错，阳光很充足，也很温暖。

方稚依旧把自己裹得跟个狗熊似的，才磨磨蹭蹭地出门。当他蜷着身子揣着手来到县城码头时，一眼就看到了小叔。此刻方克武正半卷着军大衣蹲在一块半大石头上抽烟，屁股还一颠一颠的，好像在那啥。

在旁人眼中，虽然方克武比方克让小了整整一轮，但是胡子拉碴、满面沧桑的前者，比他哥还显老。再配上一双滴溜乱转的大眼珠子，一点没有灵动的既视感，妥妥一个二流子，还是个很显老的二流子。

不过拥有超越时代审美观的方稚，并不这么认为。在他眼里，小叔那刀削斧砍般棱角分明的脸庞，深邃而忧郁的眸子，再加上魁梧挺拔的身材，绝对一个型男酷哥，甩后世的娘炮不知道多少条街。

只是这么好的皮囊，为什么不拾掇干净点，邋遢得让人想吐。

随着船外机的启动，充气橡皮舟慢慢驶离码头。而后方克武调转船头加大油门，小舟便像箭一般冲向大海，身后拉起一道泛着白沬的水痕，在阳光下反着耀眼的白光。这也是方老爷子从仓库里“拿”出来的冲锋舟，一开始为了给海带养殖场巡逻用，后来发现用它接人比县里的摆渡船快多了，于是变成了接送人专用船。

冲锋舟冲了一会就放慢了速度，主要是海上风大，方克武怕溅起的浪花打到侄子。因为方草地一直认为孙子怕冷的病根，是去年海难时水寒入骨，他笃信“三月桃花水，寒气入骨髓。”

小舟转了一个大弯后，矗立在海中的丹崖山出现在眼前。鬼斧神工的陡峭绝崖，刺破苍穹直插云霄。崖顶的八仙阁在水、天、云的掩映之间，也变得朦胧起来，仿佛真的要凌空而起，飞渡远方。这便是登县的第一奇景——仙阁凌空。

严格来说，方稚是山县人。六十年代山县并入登县，他也跟着成了登县人，而山县也降级为南山公社。到了七十年代，兴起了一股改名风，于是南山公社又改名为东风公社。至于改成这个名字，大抵因为其位于祖国的海上东大门，而且……风也挺大的。

方稚最喜欢在这个角度欣赏八仙阁，这与登顶丹崖后看到的景致迥乎不同，更能体会到绝壁的高耸以及仙阁的飘渺。如果遇到中间有云雾缠绕，俨然一处人间仙境。

欣赏够了美景之后，少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只觉得神清气爽，压在心头的郁结似乎又祛了一些，灿烂的笑容重新布满了清秀的脸庞。

方克武见方稚的心情不错，随意问一嘴：“最近练拳了吗？”  

“早上太冷，起不来。”小侄子的回答不光随意还很任性。

“练拳是个功夫活儿，想强身健体就得坚持住，功夫到了你的身体自然能恢复。”方克武耐心地解释着。

方稚暗叹一声，他清楚自己的病根在大脑，身体的虚弱只是表象。这种情况下锻炼身体不但无益，反而会加重身体的负担。可是这事又不能说出来，只好对付着回答：“什么强身健体，跟你们学的反关节，就是个打架的技巧，没兴趣。”

“你这才是瞎说，别管啥玩意，只要练都会越练越壮，用不用它打架得看各自人。”

“不知道怎么回事，学了那些手段之后，总想找人试试，真是奇了怪了。”

方克武看着疑惑中的小侄子，哈哈一笑道：“这说明啥？说明你就是个不安份分子，坏蛋。你看我，这么一身的大能耐，都没想过没事找别人练练。”

“你才是坏蛋。还一身大能耐，能耐个屁，出手似是而非就没精确过。”小家伙立即反驳。

“啥叫似是而非？”

“意思是看着像那么回事，实际效果不行。”

听完方稚的评价，方克武居然没有回嘴。他似是想了一会，往侄子边上凑了凑，压低了声音道：“我把竹竿当宝贝藏起来的人体图偷出来？看那下流玩意真像你以前说的那么好使？”

“我说的是人体解剖图，让你了解骨骼筋肉结构的！”方稚气得大叫了起来，尖细的童声在海面上传得很远，仿佛那次当香童时喊出的号子。

重新冲起来的橡皮舟，只消几分钟便到了方家祖宅所在的南岛。

方稚一进家，便直接飞奔过去扑到奶奶的怀里，左一句“奶奶”右一句“想您”，小嘴甭提有多甜了。喜笑颜开的老太太抚着孙子的后背和头发，合不拢的嘴里不停地说着“奶奶的乖，好，好……今天专门给你准备的涮羊肉，你要可劲吃。”

“对，对，涮羊肉本来就是孙子准备的。”老头子老怀大慰地看着这温馨的一幕，已经乐得见眉不见眼了，丝毫没察觉自己的话有吞音的嫌疑。旁边的宋长福觉得自己又吃了一只苍蝇。

“站直了比你奶奶都高，还腻歪人。”方稚屈着腿抱住老太太的画面，方克武一点都没觉得温馨，反而认为很违和。

老太太可不这样想，她再次用力搂了搂孙子，以行动反对小儿子的说法。同时脸色往下一沉，对方克武厉声道：“别在这碍眼，赶紧烧炭去。”

方克武悻悻地走到院里，挑了一些硬木劈柴，径直出了院。烧炭可不是个好差事，需要在半封闭的环境中进行，又脏又累呛死个人不说，还有一氧化碳中毒的危险。他打开棚子里的铁皮桶，一边点火一边使劲地往里扔木材，像是在发泄心头的怨气。

忽然人影一闪，小侄子走过来直接蹲在前对面，喜滋滋地看着他，再次令他一阵的腻歪，不爽地把脸转到一旁。

方稚饶有兴致地看着小叔被熏黑了的侧脸，假装认真地道：“小叔，你都快成非洲人了。待会吃涮羊肉，你得好好地洗几遍脸。”

“为啥？”方克武一时没明白，吃火锅跟洗脸之间有什么关系。

方稚笑着回道：“你要是不洗脸，我看着恶心，吃不下去……”

“我管你个飞。”忍无可忍的方克武抽出一条带火的劈柴，做势欲砸。方稚下意识地往边上一躲，结果身子失去平衡，干脆利落地一屁股坐到地上，引来小叔的一阵大笑。

方稚也笑着用手撑地，重新蹲好：“整天脏了吧唧的，怎么找对象？你比我大一轮眼看就二十四了吧，我爸在你这岁数，都有我了。”

方克武低头将木条扔回铁皮桶，重新盖好盖子，懒洋洋地道：“以家里的条件，娶个媳妇不算难，轮不到你操心。”

“我没法不操心，咱家人口太少一点都不热闹，你这个生力军不赶紧结婚生娃，不是占着那啥不那啥嘛……”方稚还没说完，小叔的眼就瞪起来了，他略一思索又道，“你是不是看不上岛上的姑娘？要不我给你介绍一个。”

小叔不耐烦地看了看侄子道：“你过来就是为了扯淡气我的？有正事就说没有就滚，别在这蘑菇。”说完不再看方稚，自顾自地敲打着铁皮桶。他之所以赶小侄子走，除了心里有气更怕其被薰着、呛着。

方稚双手托腮想了一会道：“那就说正事，爷爷为什么想大规模种植豌豆苗？”

“想挣钱呗，多简单。”

“他说挣的钱全都给我，他不要。”

“光干活不要钱？老头儿图啥？”

“我问你呢。”

“我先问你一句，为啥你一直不让卖豌豆苗？”

“因为大规模生产这东西很麻烦，劳心费力不说，还要用很多帮工。”方稚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想了一会，好像下了某种决心似的接着道，“个体经营帮工数是有限制的，如果超过就算投机倒把。”

“哪有这规定，你听谁胡说的？”

“书里写的。”方稚随口遮掩。

方克武疑惑地看着小侄子。不知道该置疑书里的内容，还是该好奇为何小孩会看这方面的书。他张了几次嘴后才道：“去它个飞，老头儿才不怕那个。”

“我就怕爷爷胆儿太大，才一直说豌豆苗只能吃不许卖。”

方克武默然，下意识地敲打着铁皮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方稚也沉默不语，在大脑神秘的区域内，疾速地翻阅着信息。不久之后，他暗叹一声耷拉下脑袋：这年头想做点事，还真不容易，远不是小说里写得那么简单。

“我可能知道老头儿想干什么了。”方克武忽然停下手上的动作，说道，“应该是海灾给闹的。”

小叔口中海灾，方稚是明了的。东风公社由众多岛屿组成，有很多的海水养殖项目，其中的海带养殖场最为瞩目。一万多亩的养殖区域居全国之首，巨大的产量也成为创收与创汇的中坚力量，在省里都排得上号。

海水养殖与土地种植颇为相似，都需要有肥力才行。海灾就是海水肥力耗尽期，主要表现为海带从裙边往里烂，一直烂完为止。不过海水是流动的，不容易耗尽，而且恢复也快。因此海灾并不会太频繁，就算出现也会很快过去。根据当地人的经验，每隔十来年才会来一次，每次也闹个就三五个月。

“前几天海洋所的结论出来了，这轮是个大海灾，至少要持续两三年。”见侄子没答话，方克武继续道，“海带场是挺不过大海灾的，到时候一停工，先不说国家的损失，工人的生活都成了大问题。老头儿不是海带场的人，工人他也管不过来，他在意的是咱村的工人，一定会帮他们的。”

“爷爷想带着那些工人种豌豆苗？”

“应该是这样。”

“豌豆苗就算卖到烟东市，也就用到几十个人。”

“老头儿想卖到全国。”

“不可能，以现在的交通状况，最多覆盖烟东地区。解决不了问题的。”

“老头儿知道解决不了问题。他是死马当活马医，能帮几个算几个。”

方稚听到这里默然不语，心里开始盘算：既然涉及到了村民，爷爷的想法就很难被改变。老爷子当过十多年的支书，对村里的感情不是一般的深，绝不会袖手旁观。现在小家伙能做的，只有想个靠谱的方案，让方草地即能帮助工人，又不违反规定。

这件事如果没弄稳当留下累赘的话，方稚“走”得都不会安心。

少年思虑良久之后将手伸进棉袄内，一阵摸索后掏出一支圆珠笔。本来想找小叔要张纸，可眼珠子转了几圈后并没有开口，侧过身子从兜里摸出一张白卡片，开始在上面写字。

“这是是催芽和长苗的法子。你要叮嘱爷爷不能干单，一定要挂靠到集体后再经营，不答应就别给怹。”方稚把卡片装进小叔的衣兜，顺手拍了拍狡黠地一笑道，“看之前最好洗干净手，别让自己后悔。”

“我又不是你跟班，凭啥听你的。”

“你爱听不听，我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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