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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枯寒


天色从浓黑变成深蓝时,雨停了,鸡鸣声自四方传来。裴融趴在裴兖挺阔的胸膛上,扣住他的下巴质问道:“你何时沉于寒食散了?”

        以前裴兖也偶尔服用,但用量极轻,她得知有人因服用寒食散过度而暴毙,吓得扔掉了家里所有的寒食散,裴兖虽怨了她两句,但再也没服用过。

        裴兖道:“长安太冷了,不用寒食散度不过冬的。”

        裴融道:“我怎记得长安不冷的,能有清平乡冷么?”

        清平乡已邻近北部边关,冬天比长安和邺城都冷。

        不过裴兖抵达清平乡时,清平乡已经春暖花开了。他伴着春风而来,不见此处也曾寒冬料峭。

        裴融突然严肃道:“阿兄,你并未回答为何让等了三年的问题。”

        裴兖挺挺腰,抵住裴融:“这重要吗?往后的三十年,三百年我们都在一起,非纠结这三年做什么。”

        他翻身把裴融抵在身下,暧昧地在她下巴上咬下齿痕,“再来一次?”

        裴融数不尽昨夜他到底来了多少次,她浑身筋骨无一处是好的。拂开裴兖凑过来的吻,裴融两道长眉皱起,拒道:“我不要了。”

        裴融打了个哈欠,阖眼睡了过去。

        她做了一个梦,梦到还在邺城之时,他们是一家四口人。院子里有一棵老桃树,爹在桃树下抚胡琴,娘手里拿着剪刀和朱红的纸剪窗花。她想要裴兖手上的风筝,裴兖不肯给她,于是她追着裴兖满院子跑。

        恍然间,梦境倒塌,就只剩她和裴兖两个人了。

        他们在昏仄的祠堂里,拥抱彼此。她和裴兖紧紧贴在一起,她仍能回忆起当初他心跳的沉重感。

        裴融从梦中醒来,裴兖正在行事。

        他的身体异常湿热,热气侵袭而来,包围住她。裴融捧住他的脸,正要开口,却又觉得此时无需言语,于是化作一吻落在他唇上。

        她依赖着裴兖的灵魂和身体。

        她明知自己正在干一件千夫所指之事,但人生也就寂寂百年,那些圣人言语中的伦常,哪比得上裴兖半根头发丝。

        她只怕裴兖不要她了。

        汗水沿着裴兖挺阔的额头滚下,粘在他眼皮上,裴融舔舐尽那滴汗液。

        窗外疾呼的风雨声催发□□,裴兖更加痛快坚定地拥有着裴融。

        天和地在倾盆大雨中融为一色,裴融神色有几分迷茫,她颤动的指尖抚着裴兖高隆的鼻梁:“阿兄,你后悔过吗?”

        “后悔什么?”

        “后悔变成这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

        裴融无言。

        她双臂勾住裴兖的脖子,额头抵着他的下巴,轻声道:“变成你自己最厌恶的人。”

        裴兖的手自她腋下穿过,掌心抚着她光滑的背部,“那时年少时不懂事,把圣人的话当警示箴言,那些教人摧兰折玉的圣人,一定一辈子都是穷酸鬼,不知高官厚禄的快活。”

        “所以你这三年过的很好,却不来找我?”

        “是啊,一时快活地忘形了。你要怪我就怪吧,反正我对不起你的事也不止这一桩。”

        她仰起头,鼻尖蹭着裴兖的鼻尖,“我不怪你,什么都没你重要,只要你来,我就不怪你了。”

        她问了自己三年,纠结了三年,可当裴兖来到时,一切都有了答案。

        伦理纲常有他重要么?没有。

        气节情操有他重要么?没有。

        这世上有任何比裴兖更重要的么?

        依然是没有。

        是温柔体贴的裴兖也好,还是暴虐不安的裴兖,都是她唯一的阿兄。

        雨停了,裴兖穿上雨披去东山的工地。

        一场火将三座古塔都烧尽了,只剩焦土一片。

        驻守东山的士兵都在窃窃私语,这一烧烧得不仅是三座木塔,更是先人和今人的血汗。

        裴兖倒没有丝毫惋惜,烧就烧了,昨日不毁,也总有一日会毁灭的。唯一的区别只是毁于谁的手上。

        圣人说灭佛便毁尽天下佛寺,说盛佛便劳平民之力四处修佛。这佛寺反正是修给天家看的,是兴是衰,和他裴兖没什么关系。

        “裴大人——”刘梵赶来带着两名侍卫赶来:“昨夜周总兵检查了火场,应是人为纵火,及时封了山,没有工匠逃出去,可要将他们带上来?”

        裴兖点头道:“带上来吧。”

        共千名工匠,他们密密麻麻地占满了佛寺,黑泱泱的人头聚在一起,似被困囿住的蚁群。

        一个士兵请示裴兖:“裴大人,该如何找出纵火之人?”

        裴兖道:“打到他们肯招供为止。”

        他声音不大,可所有人都听得异常清晰。

        裴兖穿着一袭青色的袍,立于所有人最前方,他的袍角被风掀起,平日里的温润郎君被狂乱的山风衬出几分肃杀之气。

        这时人群中站出来一个工匠,他仗着一张方方正正、坚毅不屈的脸,他用所有人都听得见的声音控诉道:“奸人裴兖!你不必再找了,是老子放得火!你助纣为虐,残害忠良,人人得而诛之!昨夜大火没能烧死你,你监工不利,狗皇帝也会拿你问罪——”

        裴兖没有因他的狂逆之言而恼怒,他温和地看着那人,嘴角嗪着一道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他负手走向那人,士兵要护在他身前被他拦住,“你说本官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奸人,那你问问这些人,谁还想杀本官的?本官给你个机会让你们一起动手。”

        那人瞬间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所有的工匠只是向他投去沉默的目光,他们看他的眼神有不解,有嘲讽,唯独没有认同,没有敬佩。

        他内心所坚持维护的那个东西在一瞬间坍塌。

        他为自己找借口: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可鸿鹄又安知燕雀之志呢?

        “想害我——”裴兖眼神蓦地变得阴冷,他抽出士兵的佩剑,朝那纵火之人的脖颈上砍去,一颗新鲜

        的头颅滚落,那颗头颅之上的双目怒瞪,诉满不屈,身体却已匍匐倒地,甘做奴仆。

        裴兖把剑扔到地上,命刘梵安抚其余的工匠,刘梵迟疑道:“大人,那施工一事呢?”

        这场火灾不论起因如何,都要裴兖一人担责。刘梵一个小小的县令主簿对后果都可想而知,裴兖却表现得毫不担忧:“暂停施工,把工钱分发给工匠,让他们散去吧。”

        他云淡风轻的气度丝毫不像刚刚杀过人的。

        刘梵惧他,却又不知为何更信赖于他了。

        裴兖回府,裴融正在握着一把剪子修剪花枝。他身上沾着血,于是避开裴融先回屋换了件干净的衣裳。

        趁着裴融发呆时,裴兖从她身后抱住了他。

        他直接将她拦腰抱起来,裴融的脚离地以后蹬了蹬,裴兖动作异常稳重。他将裴融抱紧屋,她的杏色绣鞋掉在地上,裴融被锦袜包裹的柔软的足踹在他腰上:“我的鞋掉了。”

        裴兖低头啜吮她水润的嘴唇,“待会儿再去捡。”

        “万一被别人捡去了呢?”

        裴融捏紧自己的襟口:“不去给我捡鞋,休想碰我。”

        裴融是被宠纵坏了的性子,小时候爹娘宠着,长大他宠着,她意志有多坚定,裴兖比任何人都明白。

        当年他为她易名为裴融,是希望她能够变得圆融。

        可她仍然像一块尖锐的石头,当她不满意的时候,就用她尖锐的棱角去撞向你,哪怕你是一道铜墙铁壁。

        裴兖已经解开自己的衣带了,袍子松松垮垮落在身上,白玉似的胸膛若隐若现。他推门而出,去院中捡裴融的绣鞋,恰好元宝端着刚蒸好的豆包走来,他冲元宝不耐烦地招手:“小孩子滚远点儿。”

        裴兖进屋把四道帘子都拉合上,外面是天和景明,他为裴融造了一方只有他们的昏天暗地。

        裴融问道:“怎么这么暗?”

        裴兖道:“暗一点好,你我做这等伦常乖舛之事,得躲着老天爷。”

        “我不怕老天爷知道。”裴融固执道。

        她软玉似的手贴在裴兖心口:“阿兄,你的心为何跳得这样快?”

        裴兖的手背挨上她的心房:“你不也心跳的很快?”

        裴融的心跳在他的触摸下跳得分外有力,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触摸她的心房,彼时裴融还只是个婴孩,脆弱的身体一碰就碎,可她的心跳格外有力,咚咚咚地,隔着细细的皮肤在拍打着他的手心。

        那是裴兖第一次感触别人的心跳。

        爹娘去后的那些个日夜,他们每个夜里都这样感受着彼此的心跳。

        熏香的烟雾升起,在昏室弥漫开,隔着薄薄的烟雾,裴兖看向裴融眼里闪烁的细光。

        “濡濡,我们要个孩子吧。”

        裴融怔默片刻,“我害怕。”

        “有阿兄在,就算生出个怪物也有人养着,你怕什么?”

        “你知不知道这句话听起来很像个负心人?”

        “那你就当我是个负心人,若我真的辜负了你,你也有孩子陪着你。”

        他也不愿裴融遭受怀孕产子的苦,可他见识过那柔弱的郑氏为了等候郗紹的遗物强撑着活了下去,若裴融有个孩子,她也会为了那个孩子撑下去的。

        “你不许辜负我!”裴融用尖锐的指甲抠住他下巴,“我等了你这么久,若你辜负我,我和你只有玉石俱焚这一个下场。”

        “抠破了!”裴兖抓开她的手,“你是不是嫉妒爹娘把我生这么好看,却把你生这么丑?”

        “不许提爹娘!”

        裴兖轻轻一笑:“好,我不提。”

        他伏在裴融身上,像一只温顺的巨兽,静静聆听着她的呼吸。

        裴融的呼吸在他的进犯之下变得紊乱,他听到了她为他失去方寸,为他心慌意乱。他没有再提他们的父母,也没有再提起孩子的事。

        他安静地挺动身体,在她柔软的身躯上起伏,耳边只有爱欲声不断回荡。

        他们是极为相似的人,性情都十分刚硬,可当他们在一起的时候都愿意为彼此变得温柔。

        裴兖用拇指擦去裴融眼角的泪水:“哭什么?”

        “疼哭的。”

        “真的?”

        “真的。”

        “濡濡,同我回长安吧。”

        裴濡抚摸着他的手臂,他右臂上有个小小的牙印疤痕,她的手指就在那道牙印上来来回回。她都不记得自己咬过裴兖了,可裴兖总是要拿那一道疤来说事儿,好像她曾经咬过他一口,就亏欠了他似的。

        “能不能不去长安,长安太多双眼睛盯着我们了,就去个没人认识你我的地方,我们在那里过一世不行么?”

        “你不必怕,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

        “我没有怕他们指点我,可他们会说你的。”

        裴兖喉头一滚,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涩:“他们不敢的,我现在是朝廷里的大官,有人嚼我的舌根是要被割舌头的。再等几年我进了尚书省,更无人敢说我们什么。”

        裴融有些受不了他这样脆弱的语气。她抱住裴兖的脑袋,让他能依靠在她的柔软怀抱中。

        爹娘死后的那些日夜,她只顾着自己伤心,因为有裴兖在,她可以肆无忌惮地挥霍眼泪。

        她那时知道他们在做不对的事,每次身体相缠的时候,她都是闭着眼睛的。直到有一日夜里他深埋在她体内,裴融被他弄疼了,她睁开眼时,看见他眼里的泪光。

        她在那一瞬间生出一个不怎么正确的感觉来——裴兖其实远比她看到的要脆弱。

        于是她向裴兖张开怀抱,抱住了他。

        她一次次想要停止那段关系,可是只要想到那夜裴兖眼里的水光,她就无法放手。

        她并不喜欢这段见不得光的关系,也不沉溺于深不见底的欲望。她只是单纯的想要用她有温度的双手,煨热裴兖那颗冰凉的、颤抖的心。

        东山自历经那场大火之后,成为一座黑山,漫山的焦糊味道久久不散。

        吴宏光和侍卫途径此地时不约而同皱起鼻子。

        侍卫问:“吴大人,咱们先去清平乡,还是直接去见裴大人?”

        吴宏光思索片刻:“直接去见裴大人吧。”

        圣上兴佛,万般看重此次清平乡佛寺的修建,佛寺兴修成功,功德碑上写裴兖的名字,不成功,第一个斩裴兖首级。

        裴兖监工不利让这场火灾毁了佛塔和佛窟,纵他是圣上宠信的大臣,也要依律例处置。

        裴兖料到会有这一天,他穿好官服去见吴宏光,吴宏光与他互相作揖。

        吴宏光比裴兖早年入仕,是官场中的前辈,他很赏识裴兖的手腕,但过刚易折,再说上天哪能一直眷顾着同一个人呢。

        吴宏光虽惋惜他,但转念一想,不论裴兖是衰是盛,他们也不过是同僚关系,点头之交。同在御前做事,彼此关系能远则远。

        裴兖以戴罪之身离开清平乡时,裴融还在沉睡。

        有裴兖在身边时,她难得睡得踏实。

        裴兖在她唇上留下一个轻到几乎不存在的吻。

        他被押解离开清平乡这一日,清平乡已是炎炎夏日,只要曝露在太阳底下就似要被晒融化了。

        裴兖忘了自己此去长安是要向帝王请罪的,他摘起路边一朵摇摆的蒲公英,向清平乡的方向吹拂而去,心中牵挂的是,不知裴融要怎么度过这炎热干燥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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