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二场火
一场天火突降,整个工地都被火海包围。
东山佛寺旧窟之外新修了三座木塔,每座木塔顶部都由回廊结构相连,只要其中一座木塔起火,火势很快就会蔓延向其它两座木塔,火浪呼啸,整个东山都被热力包围。
元宝听到工地起火,急道:“我要去救我哥!我哥烧死了我怎么办!”
四周的轰动、慌乱,对裴融来说都似梦里发生的事。
她脑海里只有元宝那一句——我哥烧死了我怎么办。
刘梵来不及拜堂了,他叫人迁来马,刻不容缓要去东山。裴融拦住他:“我也要去。”
刘梵道:“这是天灾!谁都控制不了,我这一去都不知自己能不能回来,怎么能带你去!”
正因为这是灾难,刘梵可能有去无回,裴融才更要去。
她目光异常坚定,也异常狠,“我哥哥在东山。”
这不过一句寻常的陈述,却叫刘梵忽然汗毛竖立。他始终想不明白这句话有何力量,竟会让他一时头脑昏热同意带裴融去东山。
元宝见裴融能去东山,她也要去,裴融呵斥道:“你去是救你哥还是让他救你?在这里好好呆着,别让你哥担心。”
元宝不懂为何裴融能去,她就去不得。
刘梵问裴融:“裴娘子可会骑马?”
“他教过我的。”
裴融并未指名道姓,可刘梵竟明白她说的是裴兖。
自裴兖来到清平乡,裴兖裴融他们好似成了一体,说起裴兖就会想到裴融,提起裴融就会想到裴兖。
裴兖裴融,他们之间容不下第三个人的名字。
刘梵和裴融快马抵达东山,几乎整座山头都浓烟滚滚,正片天都被染红了,不幸中的万幸是只有三座正修缮的木塔烧着了,木塔四周都是石窟,没有草木,火势没有蔓延到整座山头。
不幸是裴兖和施工的工匠都被困在木塔之中。两座木塔因未来得及加固结构已经相继倒塌成为废墟,刘梵拦住救火的士兵:“裴大人呢?”
士兵道:“大人在西塔!可是不知在几层。”
火点在北塔,三塔在高处由飞廊相连。大火已经蔓至西塔高处。
因今夜西塔的榫卯异变,裴兖怕拖延下去会酿成严重后果,一收到消息就去了西塔检查。
裴融听到裴兖在西塔,她已经失去理智。
她丢失了自己的魂,身体被其它的东西牵引着向西塔奔去,刘梵拼了命拦住她:“你疯了!”
裴融是疯了。
在为爹娘守孝的时候她就疯了。
爹娘去世后,她伤痛欲绝,夜里更是草木皆兵,虫鸣都会令她从梦里惊醒,她醒来一想到自己失去了父母就会开始流泪。并非她太过脆弱,原本就是十五六的年纪,忽然失去庇护着她的父母,仿佛天塌地陷。
裴兖只能在夜里陪着她,她做噩梦了他便抱着她,只有闻到裴兖的气息她才能安睡。
两具年轻的、脆弱的身体紧密抱在一起,他们之间很快擦出了火焰。
裴兖吻她时,她知道那是不正常的,可她不敢推开裴兖,一推开裴兖她就会重新坠入苦海。
她离不开裴兖。
□□是渡他们逃离苦海的孤木,是解药,也是毒药。
慌乱里,有士兵喊道:“西塔二层塌了”
裴融的心第三次死去。
她的心第一次死于裴兖逼她嫁给郗紹的夜晚,第二次死于清平乡漫长的三年等待。
第三次死于今夜的火海。
“阿兄——阿兄——”她声嘶力竭地喊道。
在她一声声令人心碎的呐喊之中,无人敢去出声劝她。仿佛任何人的劝诫,都会打扰到那个只属于裴兖和裴融的世界。
“我等了你三年!等了你三年你才来!你不要丢下我”她跪倒在地,双手沾了无数砂石和泥土,那一声声“阿兄”令她喉咙嘶哑,再也发不出其它声音来,她喉间艰涩,枯白的唇嗫嚅道:“哥哥”
涕泗含混着低落在她伏地的手背上,她纤弱的肩膀不住地耸动颤抖。
她不顾手心沾满泥污,捂面恸哭。
郗紹常说一句话,上苍会为赠每个人一样独特的礼物。
裴融觉得上苍对她偏爱,因为它将裴兖赠予了她。
可因为她不珍惜,上苍就要夺去她的裴兖了吗?
三年前她徙往清平乡,他让她等他,她等了,她每一天都在等,有些夜晚她会忽然有预感裴兖第二天会来接她,她整夜不眠地等着天亮,日升又日落,裴兖仍没来。
裴兖从不对她食言的。
士兵道对悲恸的裴融道:“裴娘子,圣人派我们保护裴公,我们一定会拼尽全力救出裴公。”
裴融听不到其他人的声音。
她脑海里只有裴兖的温柔低唤:“濡濡”。
这人世间对于她而言,也本没有其他人的,只有她和裴兖。
忽然密云笼聚了起来,黑泱泱的乌云遮星盖月,一场意想不到的大雨从天而降,熄灭了这场火。
刘梵和士兵冲向西塔,徒手搬动倒塌下来的焦色横梁木垣。
裴融跪立在雨中,浑身被雨水浇淋,她嗓子干裂,泪腺枯竭,这场天降的泽霖,并未施舍给她半分。
她眼前一暗,被什么东西给遮住了光。
裴融艰难地仰着脖子抬头,雨水砸进她眼睛里,她视线一片模糊,看不清那站在她面前的人到底是谁。
她摸索着捏住那人被雨水打湿的袍角,扶着他站起来。裴融满脸泥污,比在火场历劫过的人还要狼狈。她擦了把自己的眼睛,视线清晰了,才呢喃道:“你为何才来”
等待她的不是任何回答,而是一记耳光。
裴融被打翻在地,裴兖扑上来拽住她的衣领,阴狠地问道:“谁让你来的?”
雨点啪啪地打在裴融脸上,冲净她脸上的污泥。
刘梵从未见过裴兖这般模样,正打算上前自己零领罪,被从长安来的士兵拦住,那士兵朝他摇头,示意他不要去招惹裴兖。
裴融的嗓子发不出声音,她干裂的嘴唇翕合,裴兖只能从她不断重复的唇语读出她的话来。
你为何才来。
裴兖唤来一匹马,将裴融粗鲁地扔上马背,他跃身上马,低头冷声吩咐刘梵:“安顿好受伤的工匠,剩下事等我明日再来处置。”
裴兖驾马而去的背影消失在雨雾之中。
裴兖从火场出来,仿佛变了个人,刘梵不知是因为自己在雨中站得久了所以觉得冷,还是因为裴兖的转变而觉得冷。
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一旁的士兵,那士兵嗤笑一声,道:“你以为裴公是个菩萨么?在长安他一直都是如此,他是阎王,长安人人惧他、避他。”
裴兖构陷前朝忠烈,杀尽妄议朝政的士大夫,性情暴虐,喜怒无常,因受不了他的虐待,他的家中甚至无一家仆。
这些都是刘梵所不知的。
他所遇见的这位裴公温和多情,令人如沐春风。
当人沉浸在和沐春风里时,哪顾这春风是来自料峭苦寒。
回到府中裴兖裴融都已浑身湿透,裴兖踹开那说要给他们被热汤水的仆人,他野蛮地拽着裴融进屋。
裴融被他推倒,她挣扎起来,裴兖着著湿衣跨坐在她身上,他如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掐住裴融的脖子,榨取她的呼吸。
“谁让你去东山的!火烧这么大,你要有三长两短我怎么给爹娘交代?你不清楚你是什么身份?就算给我殉情也轮不到你!”
她怎么能死呢。
世上人死光,裴融也要好好地活着。
裴融能感觉到呼吸的流失,这证明她还活着,裴兖也活着,这一切都不是梦。
身上是透骨噬心的寒凉,她荒唐地笑了。
裴兖渐渐放松力道,他颓败地倒于一旁,背砸在雕花架上,发出沉沉声响。
记恨的裴融连着两耳光扇到他脸上:“你知不知道我等了多久月圆了三十七次月亮圆了三十七次,我才等到你”
久到她等不下去了。
她揪住裴兖的领子,质问他:“既然要失约,为何当初还要我等你?”
裴融浑身犯冷,一如爹娘走后的那些日夜。这是渗入骨髓的冷,除了裴兖,没人能让她热起来。她捧住裴兖隽瘦的脸颊,用自己干涩的嘴唇去吻他。
裴兖回吻她,这一吻暌违三年,历经风雨。
他们撕去彼此身上的衣物,两具冰冷的身体抱紧彼此,没有缱绻的前戏,毫不缠绵。
两个流离失所的魂魄彼此撞击,仿佛要用尽他们所有的力量去融为一体。
裴融困于裴兖怀中,她颤抖道:“哥哥,我冷。”
裴兖在她鬓边落下一吻,道:“你稍候我片刻。”
他赤身下床,披上干爽的袍子走到案几边上,从一只半身高的古朴檀木箱里取出盛着五色粉末的瓷盘,再命人送来一壶温酒。
他以木勺取五色粉末,混入温酒之中,再用一只木棍搅匀,待粉末溶于温酒,他直接提起酒壶,壶嘴对着裴融微张的唇喂去。
寒食散有驱寒之效,裴融饮下,不消片刻身体便温热了起来。
裴兖仰头将剩下的半壶酒一饮而尽,从他口中溢出的酒液自他下颌流经喉咙,霑于他胸膛之上。
裴兖含了口酒,俯身向裴融下身而去。
他将多余的酒水喂向裴融下身煨热她的身体,裴融体内温暖如春。
一道微弱的火焰在寒夜升起。
裴融明白,那令她变得温热的,不是酒,不是寒食散,而是裴兖。
这是裴融来到清平乡的第三十八次月圆,今夜虽有雨无月,但她和裴兖在一起,哪顾它风雨如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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