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夜宵之42
子规神志不清,若非有铁链将她拴在墙上,她一准是要倒地昏厥的。
这会儿她极轻地呻|吟着,声音细如蚊蚋,倒教人听不清她究竟有多痛。
鹦哥便是忽略了她那钻心剧痛的人。
小太监被齐光斥责,跪在地上不发一言,只知道抖着身子。
鹦哥瞧着,都替他急。
做错了事情,便要老实承认,诚心认错才行呀……
齐光都对他够宽容了,就只是这样恨铁不成钢般,向他质问而已。
他可是拔了子规的指甲呢!
鹦哥知道诏狱里,有一些刑罚不同于三法司,教人生畏。但齐光温敦仁善,心慈手软,从来舍不得用那些酷刑。
反倒是他手下面的人,以下欺上,阳奉阴违,总拿些前任提督留下的法子折磨犯人,又残虐成性,屡教不改,每每令齐光头疼。
鹦哥多少也是想帮齐光分忧的。
地上的小太监,既不吃齐光苦口婆心的这一套,她便换个法子劝导他好了。
努力地瞧清了那小太监的脸,鹦哥苦思一番,回想起他的名字。
“冰片你快跟督主赔个不是,再去替子规姐拿些治伤的药过来。”
她踏进刑房,蹲身去扶冰片。
齐光唱了白脸,她自然是要唱红脸的。两个人既然是对食夫妻,她总该帮衬他,替他好生笼络人心。
“你看你,我家齐光又没有说重话,你怎就怕成这个样子,连讨饶都忘了?”
冰片被她扶住,倒抖得更加厉害。鹦哥强撑出笑颜,替他打圆场。
刑房本就昏暗,鹦哥又低着头,专心同冰片说话,自然看不见头顶处齐光的脸。
冰片也没有抬头去瞧齐光。可他知道督主此时节心中所想。
当着督主的面,自己若再教鹦哥施舍半点柔情,便是比子规还活得腻了。
冰片焦急摇头,不肯让鹦哥扶他,挣扎着向后退去。
鹦哥不明白他的意思。
她只以为,他不想认错罢了。
齐光管着这一摊子刑名之事,果然辛苦。她都这样循循善诱,好声好气地劝了,冰片却仍是不思悔改。
鹦哥将手轻搭上冰片的肩。
“齐光提督他最是宽容,你只要肯认错,他哪里会不饶你?”
她勉强朝冰片挤出个笑,琢磨着如何才能更和善些。
“子规她虽是犯人,却也是娇弱的女儿家。下一回可别再这么做了,好么?”
冰片已退到了子规脚旁。
子规指尖的血,滴落在他颈上。他吓得一缩,鹦哥瞧着,倒以为他是终于点了头。
“这就对了,快去拿药替子规包扎吧?”
鹦哥虽吩咐了,可到底冰片是齐光的人。她想得周全,不打算教冰片为难,便扭过头望向齐光。
“你看,教他先出去可好?”
冰片待在这儿,又嘴硬不肯认错,只恐碍齐光的眼,平白惹他不悦。
鹦哥出言和事,虽是帮冰片开脱,却更是为了齐光。
刑房昏暗,齐光所站的地方,又恰投着一片阴影。
他活到现在,很多时候一直是像这样,仿佛目不能视,瞧天地皆不见光。
那会儿他尚是个完整的人。
可他长久地夜夜笙歌,在红罗帐之内苟活,早就忘了天光是个什么模样。
他醉生梦死,靠这副男生女相的皮囊,麻木敷衍着床上的每个恩客。
说他曾一度名动京城,亦不为过。无论男女,皆有人掷过千金,换他一笑。
鹦哥却大抵是不记得他的。
那位贵人从他的房里出去,便遇上了刚被卖进来的她。
不过是匆匆一瞥罢了。
他倚在房门上,勾着酒壶自酌,恰见到他买走她。
四更天,夜色最是浓黑的时候。
焦墨一样的天穹下,她却笑得像穿透云雾的光。
明亮得刺眼呢……
那时,他醉里恍恍惚惚地想。
准是个没心没肺的丫头,都这时候了,她也还笑得出来。
不过呀,她被那位买了去,总胜过像他这样,在此处讨生活。
年轻的女孩子,似有感应,蓦地扬头。
她眉眼里的笑容未褪,齐光一口酒卡在喉间,仓皇转身,避至门内。
在糜烂的永夜里活了太久,他不敢回看她,只觉得相形见绌,无地自容。
当豆蔻韶华的少女望着他时,无论长夜多暗,他都仿佛暴露在净澈的晴空下。
背倚着房门,齐光滑坐下去。他心跳得极快,久久不能平静。
她的笑,他既不敢直视,又无法克制地想要拥有。
迄今为止的人生,他活得太暗,而她是唯一照亮了他的人。
他阖上眼,却仿佛仍看得到她方才的笑。
日升月恒,彰明齐光……
等到他好容易平复了心绪,鼓起勇气,探头再望去时,她早已随着新主子离开。
从此后齐光便不再做倌人。
因她那晚的抬眸一顾,他净身自卖,入了这皇宫里来寻她。
她主子手眼通天,将她放在御前,他便拼了命成为司礼监的提督,只为能离她再近一些。
再后来,她与他成了对食。
哪怕他独自在刑房时,四周再暗,可只要他回到了鹦哥身边,遂见天明。
昔日里天上的光,今照满他的襟怀。
鹦哥蹲在地上,仰着脸,再度朝齐光笑问。
“冰片这只是无心之失,我们便先准他退下?”
不只是鹦哥,齐光手底下的宦官们皆知道,督主他喜欢听鹦哥说“我们”。
这词,不如“夫君”恭敬,不如“卿卿”亲昵。
换随便哪个人来讲,都极平平无奇的两个字,唯独鹦哥她说给督主听时,这寄生在森暗诏狱中的怪物,才尽数显现他少得可怜的温柔。
齐光是纯黑纯恶的。
他的良心,并不长在他自己身上。
尚食局的女史鹦哥,才是齐光的良心。
鹦哥弯着眼,向站在黑暗里的齐光笑。
她天生便有一副明媚样貌,哪怕只是平铺直叙地说着什么,也好似眉眼盈笑。
更何况,她此时笑问着齐光。
齐光所站的方寸暗处,因她的笑,竟似乎显得明亮。
冰片看见,督主轻勾起柔艳的唇,对自己浅浅笑起,缓缓点头。
若不在司礼监的诏狱里,若督主他心情甚好,这皮相无论如何,都胜得过后宫的全部妃嫔。
也难怪会有人说,督主是以色侍君,才坐上今天的位子。
凭这样的身姿相貌,只要他想,又还有什么不能得到?
冰片倒是不敢再胡乱猜测的。
好容易有鹦哥替他求情,督主才高抬贵手,肯将他放过,冰片自然是连连磕头谢恩,手脚并用,飞快地逃出刑房。
“包扎之事,交由冰片便罢。我们去外面坐坐?”
齐光向前一步,踏出那片暗影,朝地上的鹦哥伸手。
他极小心地,在自己的话里,也用了一个“我们”。
这词,他爱得紧。
他与鹦哥,是“我们”。
从勾栏院里,他倚着门,自楼上望去开始,到后来他净了身,跟随她入这皇宫,他与她分明曾有过极遥远的距离。
起初时,他埋身在最浓稠的夜色里,而鹦哥是明亮的天光。
待到他被玩烂的身子,终变得干净之后,他却只是内府中寂寂无名的小太监。
好在较之从前,他有了更多底气。
他不再是供人亵弄的男婊|子。
下一次那姑娘再望他时,他不会被吓到落荒而逃。
虽然她长侍在皇上面前,而他甚至还入不得宫城,但至少他们同在这皇宫里,他离她更近了些。
为了同她靠近,他什么都能舍去,也什么都敢做。
诏狱里的人们,渐渐开始怕他。表面上,他似乎又退回那无边的黑暗里。但他心中清楚,这一切都只是为了更接近光。
他迈向鹦哥的每一步,皆是对自己的救赎,亦是对光的追逐。
而现在,他离她已然极近。
鹦哥仍比他明亮许多,但起码,偶尔他会试着称自己与鹦哥作“我们”。
这措辞,他每每脱口,鹦哥并不会反驳。
于是,他便会暗自欣喜,觉得他已有足够的资格,与他渴慕着的光比肩。
“我们”这个词,给了他无尽勇气,尝试去触碰鹦哥。
就好像是现在……
齐光伸手,而鹦哥明灿地笑着,将自己的手回递过去。
他握住她,将她从地上拉起,牵着她从刑房离去。
“对了,宋喜还被我留在正厅中等着。”
鹦哥凑到齐光耳畔,悄声说起。
“我想着她从没有来过这儿,怕她被里面的样子吓到。说真的,我头一回来时,可就迷了路呢,差一点儿走到死牢里去。”
死牢中的犯人,每一个皆被齐光亲自审过。
他不知鹦哥曾看见了什么,略一沉吟,却并未贸然问出。
“诏狱里暗卫众多,你若踏错了地方,总会有人现身拦你的。”
“是呀,好在我反应快,没给你们添什么麻烦。那儿此起彼伏的,全都是鬼哭狼嚎,我顿时便知自己走错了路。”
鹦哥轻描淡写,语气里带着点儿调笑之意。
齐光却知道,这丫头当时到底被吓到了。
无意识地,鹦哥攀紧了他的袖子。
刚刚在刑房里,他只是让冰片去拔指甲,而自己尚没有真的动手。
闻过了血的味道,却来不及做些什么,他只怕待会儿被宋喜瞧出端倪。
心头愈躁,齐光清了清嗓。
鹦哥却浑然不觉,仍是将身子向他贴得更近。
蓦地,齐光驻足。
空无一人的廊道,死寂,阴冷。
鹦哥被他轻推到一侧的砖墙上。
他抵着她,弯身,凑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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