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最想看的那场戏

姥爷是戏迷，这我从小就知道。和许多老爷子一样，他随身带着个半导体听京戏，有电视了就在电视上看京戏，一边看一边摇头晃脑地打着拍子哼京戏。

        我五岁那年，姥爷带我去现场看过一场戏。那是在沈阳中华剧场，李小春主演《大闹天宫》，当时轰动中外的大戏，报纸上很多报道。印象最深刻的是美猴王偷蟠桃吃，李小春用的是真桃，啃出长长一条果皮来，连绵不断，台下彩声雷动。我不服气地想：这个很难么？就拿起手中的苹果啃啊啃，也啃出长长一条果皮来。姥姥和姥爷看见了，互相笑着说：瞧，你外孙儿也是个小猴子呢。

        记忆中和姥爷一起看过的戏，就只有这一场。姥爷好像也不经常出门看戏，不知道是因为舍不得花钱买票，还是因为没有人陪。家里人除了姥爷之外，对看戏都没有什么兴趣，纯是出自孝心，才到处去给他搜罗京剧的磁带录像带。姥爷晚年住在大连，我常去看望他，每次房间里的电视机都放着京剧，不知什么人在咿咿呀呀地唱着，我心不在焉地听着。倒是姥爷总是很关心我的动向，我发表的文章出版的书，他都一篇篇仔细地看，里头提到的内容，都认真地跟我聊上一聊。

        姥爷去世三年后，一个偶然的机缘，我成了戏迷。为了看戏，把本地的文化信息翻了个底儿掉，才发现大连原来有个很好的京剧院，有很好的演员，很好的剧场，每周都有演出。我才发现，京剧这门艺术，现场演出的效果是电视录像完全不能比拟的，每次看戏，台上尽心，台下尽意，一阵阵的掌声与喝彩，彼此交织呼应，整个剧场里似乎都笼罩着一片辉煌。观众席中有不少老大爷老大妈，一边看一边摇头晃脑地打着拍子跟着哼哼，那享受的模样，看在眼里，十分熟悉。

        我使劲地想，关于京剧，姥爷曾跟我说过什么。他说过《四郎探母》很经典，说过梅兰芳的《宇宙锋》很好看，除此之外，再也想不出其它。我不知道他曾经看过谁的戏，最喜欢哪个角儿，最爱看哪一出，我努力想回忆起他整天挂在嘴边哼的都是哪几个唱段，一句都想不起来。问妈妈，妈妈说她也不知道，她说：姥爷会的唱段很多呢！他年轻的时候票过戏，演过整出的《赵氏孤儿》，《将相和》，扮起来彩唱的。我说：有没有留下录像，录音也好？妈妈说：那时候哪有条件？连照片都没有呢。

        时光的长河，势不可挡，拼命挽留也挽留不住，更别说让它回头。这几年我越来越懂得珍惜，珍惜一切爱与被爱的机会，珍惜地对待每个人，每件事，包括看戏，我认真地看遍了身边的每一出戏，但是心头永远有个茫茫的大洞，没有办法填补。未来的几十年，我还可以看许多戏，各式各样的戏，但是千出戏，百场戏，不能再陪姥爷看一场戏。姥爷本来一直很健康，让人感觉做什么都来得及，但是人生就是这样，多少你以为可以陪伴终生的人，就在转头的一瞬间，永远都不能再见。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希望至少有那么一场戏，让我陪着姥爷一起欣赏，让我们坐在热闹的剧场里，一起为精彩的演出鼓掌喝彩，让我学着姥爷的样子，爷儿俩一起哼着调子打着拍子，让我好好地请教姥爷：这个戏您喜欢吗，以前哪个角儿演过吗，这个身段好在哪里，这个腔儿是什么腔儿？您看过的戏，喜欢过的事物，经历过的见闻，想过的道理，我都想知道，您讲给我听，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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