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窗外雨打在遮雨棚上的声音和屋里奶奶的咳嗽声让王少言心烦意乱。  [space]

　　过完年后奶奶的身体忽然就垮掉了。那天他正在厨房准备晚餐，就在打算在垃圾桶旁边刮土豆时，卧房传来的动静让他丢掉手中的东西，冲进奶奶的房间。奶奶如同一滩死水，躺在地上。看见自己的孙子，奶奶脸上的表情立马慈爱了起来，拼命地想站起来，可无济于事。王少言急忙上前扶起奶奶，可老人丝毫站不稳，立马瘫软了下去。王少言把手放在奶奶腋下，防止她再次滑落在地。  [space]

　　王少言把奶奶抱到床上。他惊讶于奶奶竟如此之轻，仿佛干巴巴的皮肤下塞的是棉花。奶奶的身子也很柔软，一碰即碎。王少言小心翼翼地帮奶奶盖好被子，坐在床沿，一遍遍的询问，奶奶总是笑着说到没事。  [space]

　　王少言确认没事后继续走进厨房做饭。他想快点搞定，但事与愿违。他第一次在厨房表现得手忙脚乱。他等粥凉得差不多了再给奶奶端去，坐在奶奶身边，一口一口的喂奶奶。每一口他都要再确定一次温度以防降温不均。奶奶没吃几口就全吐了出来，王少言把碗放在床头柜，找毛巾打理干净。  [space]

　　“好了，你去吃吧，我有点累了。”  [space]

　　王少言坐在椅子里，双手握着奶奶的手。他没用太大力，怕弄得奶奶不舒服。  [space]

　　这是一双粗糙的手，几十年的沧桑与辛苦藏与褶皱中，指甲盖里夹着泥土，老人斑爬满整个手臂。就是这只手把他养到了七岁；也是这只手每年给他缝制毛衣，有时是帽子，即便他离开了也是如此；更是这只手提着一箩筐鸡蛋不远万里来给他过生日……可这只手正在流失生命的温度。王少言第一次感到可能会失去亲人的恐慌，一阵莫名的恐惧席卷全身。  [space]

　　待奶奶睡熟后他才去吃饭。饭菜已经冷了，他也没有再热一遍的精力。狼吞虎咽地吃完两碗饭后，他关掉厨房的门，坐在沙发上。思来想去，他还是轻轻走进奶奶的房间。看着奶奶安详的睡颜，他不忍心叫醒她。可他忽然又害怕了起来，温柔地摇着奶奶，在她耳畔呼唤她。奶奶睁开眼睛，王少言松了口气。  [space]

　　“怎么了？”奶奶一脸狐疑。  [space]

　　“您等一会儿，我带你去医院。”王少言没等奶奶回答就出去了。他敲响邻居的门，一位胖肚子壮汉推开了门。  [space]

　　“您好，不好意思打扰了。我奶奶摔倒了，我想背她去医院，您能帮我给她打伞吗？外面在下雨。”  [space]

　　男人破口大骂：“滚！神经病。”  [space]

　　就在男人准备关门时，他老婆站在了身后。“很严重吗？那快走吧。”  [space]

　　“你有病吧，没事瞎参合什么。”  [space]

　　女人没有理会丈夫，穿衣出门。王少言的感激写在脸上，男人却更生气了，重重地关了门。  [space]

　　王少言在女人的帮助下把奶奶背在背上，奶奶一直在嘀咕着，但也没反抗。女人把一件大衣披在奶奶身上，拿着伞跟在后面下了楼。  [space]

　　家离医院有两公里左右，现在车是没有了。奶奶越走越往下滑，王少言时不时需要停下来。他就这么一路来到医院，邻居也这么一路跟着，没有一句抱怨，反而是和奶奶聊着天，说你孙子有多么多么的孝顺。  [space]

　　医院里很忙，医生过了十几分钟才来。王少言在把奶奶安置好后，请邻居回去，临走前道了一句感谢。奶奶一直说这么做太大动干戈了，自己在家躺两天就好了。王少言没有回答，只是笑着点头。  [space]

　　医生进来后，王少言满脸怒气，但这是医院，他只能强压怒火。医生做了些基础的检查，开了个单子叫王少言去做深度检查和拍个片。王少言把奶奶抱去一间又一间检查房。最后来到放射科室，奶奶躺好后，他在控制室看着仪器扫过奶奶的身体，心里一阵心酸。  [space]

　　奶奶回到病床后，医生看着报告单。片刻后，医生假笑道：“没什么大碍，骨头没有骨折，休息几天就好了。”说完眼神示意王少言出去谈。  [space]

　　“那我去缴费。”王少言跟着医生，来到一个没人的走廊。  [space]

　　“她的情况很不好。她有低血糖，这次还中风了，而且她的心脏已经衰退到供血严重不足了，这种病很致命。还有支气管炎，总之，她的情况很不乐观。她现在年纪太大了，无法做手术。”  [space]

　　“什么？从未听她说过。”王少言被医生的话惊讶到了，拼命地去理解。  [space]

　　“那她，还剩下几天？”王少言颤抖着说出口。  [space]

　　“很难说，看个人情况。不过她今晚摔倒了，”医生叹了口气，“可能就这几天，也可能一两个月，去大医院的话，花点钱能拖个半年。”  [space]

　　“你看是要住院还是带回家。住院的话我们也就做点护理，方便随时观察情况。不过我的建议是还是看老人家怎么开心怎么来。”医生拍了怕王少言的肩膀，“我还有事，你有什么问题就去护士台。”  [space]

　　留下王少言一人站在原地。他捏紧拳头，怪自己为什么早点没有发现奶奶的身体已经如此残破不堪。回来这么久，奶奶一直在强撑，可我一点都没有察觉，一定是我忽略了很多细节，自认为一切安好……  [space]

　　慢悠悠地来到病房门前，一路上他晃晃悠悠的，几次差点摔倒。他伸手抓住把手，却没有力气按下去。一股莫名的东西从全身冲向大脑，想从眼眶中流出。他低头，用拇指和食指扶着额头，靠在墙上，顺着墙体滑下去，坐在地上。头发被梳在脑后，勾着头看着地面。洁白的地板倒映他的恐惧，伤痛。一滴眼泪滴在上面，接着是第二滴，泪水如豆子般洒落，他却哭不出来。巨大的悲伤让他的额头青筋暴露，他涨红了脸，脖子上的血管也膨胀得清晰可见，可他就是哭不出来。他的眼睛和眉毛几乎皱在了一起，咬着牙，发出一阵轻微的声音，似笑似哭。  [space]

　　平复心情后，王少言用力揉着眼镜，直到眼睛被揉干。他深吸两口气站起来，按下把手推开门。奶奶把头偏了过来，“少言呀，什么时候可以走呀？这里药水味太重了。”  [space]

　　王少言低着头，他知道现在眼眶红肿着，所以不敢和奶奶对视。轻轻走到床边，咽了口口水，“过了今晚我们就回去，好吗？现在天已经黑了，又在下雨，我们就在这里睡一晚，就一晚。”温柔的语气背后是无尽的悲痛。  [space]

　　奶奶看着天花板，闭着眼表示赞同。“少言，我的身体我知道。别瞎折腾了，顺其自然吧，我也活够了。”王少言没有回答，只是轻声哽咽。  [space]

　　之后王少言向医院要来张大椅子，躺在上面当作床。他难以入眠，奶奶的病情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梦魇般缠绕他全身。他躺在椅子里，像是坠入深渊。周围漆黑一片，只有奶奶微弱的喘息声，在辗转多次后，他打算出去吹吹风，兴许难过就跟着被吹走了。  [space]

　　轻轻地关好门后，他向前台走去。走廊的灯还开着，但已没了人影。王少言向前台要了杯水，站在医院门口，看着眼前由雨织起的门帘，脸上夜风拂过。没用，一点用都没有。他就蹲在门口，捂着纸杯，看着杯口吐出的热气，这时他才想起那个男人。他急忙掏出手机，拨出了他来到清河后从未打过的号码，结果令他失望，对方没接。他又打了两通，依旧如此。我在期望什么，那个家伙怎么可能有时间接电话。王少言气得想摔手机，他喝掉杯中的水，原本燃烧的胸膛此时更加滚烫。  [space]

　　当王少言转身时，一声枪响轰击了他的耳膜。他下意思地护着头，接着是一声又一声。王少言飞快地跑进医院，医院里的人也都探着身子，伸长脖子看向窗外。王少言推开门，发现奶奶正在床上挣扎，他跑过去把奶奶抱在怀里，双手捂住奶奶的耳朵，就像小时候他害怕打雷时奶奶做的一样。他轻声地安慰着奶奶，“没事的，没事的……”  [space]

　　最后一声枪响后，世界恢复了平静。医院轰吵了起来，有的病人出来查看境况，大家交头接耳，一脸惶恐。  [space]

　　护士检查完后就去了下一间病房，王少言守着奶奶，门半掩着。大约半小时后，他又听见了一阵嘈杂，奶奶再次入睡，就在他关门时，瞥见一群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护士推着一张病床，上面躺的好像是一位女子，黑色皮衣有几处流着鲜血，大腿上还扎着几根木刺。病床被推进手术室后就再也没出来过。  [space]

　　第二天王少言才得到消息，昨晚发生了枪战，有几名警察牺牲了。他没有功夫去过多的打探这件事。王少言给张思程打了个电话，叫他来医院找自己，其他的没有过多透露，他能感受到对方的担心和急切，但也只是说到时候就知道了。他实在是太疲倦了，所以才叫来张思程来帮忙。  [space]

　　挂断电话不到十分钟，张思程就带着唐潇焱来到了医院。王少言看见唐潇焱有点意外和不好意思，之前他认为叫张思程一个人就行了，但没考虑到张思程铁定会叫上唐潇焱。不过他也没时间来探讨这些细节。两人看见床上的老人，当即就明白了。张思程在外面打车，唐潇焱留下帮王少焱给奶奶换衣服。  [space]

　　“昨晚的事你知道了吧？”  [space]

　　“嗯，当时我就在医院。”  [space]

　　两人一边换衣服，一边交流。唐潇焱牵着袖口好让王少焱把手穿进去，此时奶奶已经使不上任何劲儿了，提线木偶般的任人摆布。换好后，张思程还没来消息，两人站在窗边。  [space]

　　“你看起来一宿没睡，回去后好好休息一下，你要是累垮了谁来照顾你奶奶。”  [space]

　　曾经冰冷冷的唐潇焱现在正关心着自己，王少言拍拍他的后背表示感谢。其实唐潇焱是那种在外人看来凶神恶煞，当你真正了解他后才会发现他的温柔，只不过这份温柔他不会随意地展示给别人，自己算是一个吧。  [space]

　　手机传来振铃，张思程打到车了。唐潇焱把奶奶抱进车里，和王少言坐在后面，张思程坐在副驾驶。张思程时不时扭头看奶奶的状况，如有什么情况就当即让司机掉头回去，好在奶奶一路都很安静。车开得很慢，花了半个小时才到家楼下，还是唐潇焱抱奶奶上去。邻居听见声响开门询问情况，王少言再次道谢，说一切安好，这句话他说得毫无信服力。邻居表示有事尽管来找自己，她说这话时沙发上的丈夫恶狠狠地瞪着王少言。王少言深鞠一躬离开。  [space]

　　一起收拾好后，三人退回客厅。沙发上放满东西，一头就是王少言睡觉的床，使得原本就不大的客厅更加狭小，王少言抽出两张塑料凳子给他们歇脚。王少言给每人倒了一杯水，拿了点没吃完的点心。  [space]

　　三人面面相觑，张思程率先提问：“你奶奶怎么样？”  [space]

　　王少言不想多谈，闭眼摇着头。张思程明白了他的意思。  [space]

　　“那你的家人呐？父亲？母亲？”  [space]

　　张思程提起母亲，王少言旋即打断他：“我爸没接电话。”王少言的话卡在了喉咙。  [space]

　　见王少言无比的难过，张思程摊开手，“对不起，我没那个意思。”  [space]

　　王少言朝他挥手，抽了下鼻子，仰头眨着湿润的眼睛，“留下吃个饭吧。”两人点头同意。  [space]

　　席间张思程提议把奶奶送去更好的医院，王少言拒绝了。“我不想看到她被病痛和药物双重折磨的样子。”唐潇焱再次提醒他今晚要好好休息，说自己今晚会留下来，有什么问题就交给他。这个王少言倒是没有拒绝。  [space]

　　吃完唐潇焱在厨房打理，张思程陪王少焱聊天。有几次他们听见奶奶的呻呤，要不就是奶奶想喝水，要么就是她小便了……唐潇焱在完事后也加入了聊天。他们聊得很杂，目的在于分散注意力。他们一直聊过饭点，天黑了下来，使得客厅光线不足，这才注意到时间已经很晚了。  [space]

　　由于空间有限，张思程没有留下来。王少言把沙发收拾好，腾出地方给唐潇焱睡觉，再找了条毛毯。收拾完他就倒在了床上，实在是太累了，这一次困意压倒了所有情绪。第二天起来时，毛毯叠好放在沙发上，他打开厨房，桌上有一碗肉粥，他两天来第一次发自内心地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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