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南河事毕,秦亦回到行宫已是十日后,这十日里替他侍卫之职的是一名叫小十三的相府杀手。
小十三只十六岁,脸生得格外圆,在一批品行不端的杀手里矮个拔尖,算得上格外正经,不过他的正经和秦亦截然不同。
秦亦懂,但严于律己,对女人提不起兴趣。小十三则是完全不懂,连自己是从他娘身上哪个洞里爬出来的都不清楚。
他喜好专一,只好吃,看起来不像个杀手,有时给人的感觉反倒像个傻子。
这也是秦亦叫他来保护姬宁的原因。
秦亦那夜前往南河,并没有告知姬宁,回来时姬宁也未提前传信。
他回行宫时正值傍晚,夕阳铺陈了半边天,血烧一样红,照在他身上,仿佛能闻见厚重的血腥气。
他住的地方在姬宁的寝宫旁,一处不起眼的小屋,被旁边公主的寝宫一衬,简陋又潦草。
唯一的优点,便是离姬宁的寝宫近。
小十三不在,秦亦从院子里扫落叶的仆从处得知姬宁上街去玩了,便回房休息去了。
南河事多,他几乎日日跟着叶停牧连轴转,之后又马不停蹄地赶了十个时辰的路回陵安,饶是铁打的身体,也有点吃不消。
是以秦亦回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睡觉,衣服都没脱,门一关直接闭眼倒床上了。
睡至夜里月上梢头,秦亦听见门外有动静。
他睁开眼,辨出这是小十三的脚步声,但与平时不同,听起来有点沉。
秦亦第一反应是他受伤了,而后又立马联想到姬宁或许出了事。
他翻身从床上下来,猛一下拉开门,看见的却是小十三抱着一堆快把自己淹了的东西摇摇晃晃地往屋里走。
小十三比秦亦矮上一个头,脸又长得幼,看起来像个十三四岁的小孩。
他腮帮子动来动去,像是嚼着吃的,不知道此行上街干什么去了,此时乐得眼睛眯成一道弯缝,眼珠子都快瞧不见了。
听见开门声,小十三歪着头从一堆杂七杂八的玩意儿后面探出脑袋,三两下把嘴里的东西吞进去,惊喜道,“老大!你事儿办完了!”
秦亦淡淡“嗯”了一声,小十三手指头上勾着一只彩色灯笼,秦亦扫过上面的图案,“鸳鸯图?”
“啊?原来是鸳鸯啊,我还以为是鸭子呢。”小十三傻乐道。
秦亦快速扫过小十三抱着的这堆东西,吃的、玩的,什么都有,他看着小十三,“你干什么去了?”
“老大你不知道吗?今天刚好七夕啊,街上好热闹啊,公主就带我上街玩儿了,公主人可好了,给我买了好多东西呢!”
他说罢又嘟囔了一句,“而且我觉得公主胆子也不小啊。”
秦亦想起姬宁平日对他的态度,沉默了片刻,“公主给你买东西?”
“是啊,”小十三浑然不觉秦亦情绪不对劲,这碎嘴子从看见秦亦开始就没停过,张扬道,“你看,这些都是公主买给我的。”
他说着,把东西往前捧给秦亦看,那灯笼上的两只鸳鸯一晃,砰一下打在了秦亦的衣摆上。
“不过,老大你回来了的话,那我睡哪啊,我能和你一起睡吗?”
小十三是接到命令匆匆从胤都赶过来保护姬宁的,前几日睡的秦亦的房间,如今秦亦回来,他就没了住处。
秦亦道,“隔壁的房还空着,自己收拾。”
“行啊。”小十三也不挑,可就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又被秦亦叫住了。
“等等。”
“啊,怎么了老大?”
秦亦朝屋子里抬了抬下巴,面无表情道,“吃的拿走,其他东西留下。”
小十三瞪圆了眼,“老大?!”
秦亦屈指敲了下剑,地痞流氓当得熟练非常,“没听懂?”
小十三见此,不敢再说什么,他若再多一个字,秦亦那剑或许就抽出来了。
小十三进屋把手里的东西依依不舍地挨个放在桌上,又忿忿不平地看了眼秦亦。
秦亦瞥见他的视线,没说话,只手臂一伸,把他手上油纸包着的的糖葫芦给抽走了。
小十三:“……”
若不是揍不过,他多少得砍秦亦两刀。
看着小十三离开,秦亦在门口站了一会儿。
随后他关上门,拨长了油灯的灯芯,木着脸坐在桌前,开始研究桌上那堆小玩意儿。
这些东西五花八门,秦亦大多都没怎么见过,其中有些甚至一看就是小孩子玩的,他玩起来更是手生,几乎有点无从下手的感觉。
秦亦幼时摸得最多的是各式各样的武器和毒,再小点儿,挨得是棍子和簪子,拨浪鼓这种几文钱一个的小玩意儿都只在别人手里看见过。
他敲响一排傻脸的木雕蟾蜍,又拿起一只玉质的九连环。
他看了一会儿,布满细小伤口的长指试探着将环与环套过。
此刻他耐心好得出奇,就着微弱的灯光,安安静静地花了一刻多钟把九连环解开了。
解完不算,他甚至又把环挨个套了回去,复原成了原本的模样。
等把桌上的东西都玩过一遍后,他终于抬眼看向了角落里放着的彩色灯笼。
不愧是七夕佳节,好一对鸳鸯戏水。
秦亦看了几眼,突然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他扬手以掌风熄灭油灯,冷着脸躺回了床上。
好端端的,不知道突然在置哪门子气。
秦亦做了个梦,许是睡前玩多了那堆小孩子的玩意儿,他梦到了自己幼时的事。
与其说是梦,不如说是回忆。
梦中,他母亲叫他去药铺抓药,他去而复返,提着药包穿过肮脏破旧的巷道,回到家中时,瞧见大门紧闭。
而他记得他离开时留了一道缝。
他长得瘦弱,用了好大力气才推开那两扇腐朽破败的木门。
秦亦穿过狭小的院子,还没进屋,就听见里面传来了女人咿咿呀呀的叫声和男人粗喘谩骂的声音。
他听得出其中一段是他母亲的声音。
彼时秦亦年纪尚小,并不明白那男人骂的话是什么意思,但他记得他母亲说过买了药回来就把药煎好。
可昨夜下了雨,煎药的药罐子收进了屋子里,要拿罐子,就得进门。
但如果药没煎好,又要挨揍。他想了想,还是选择了去拿药罐子。
房门关得不严,留了道巴掌宽的间隙,秦亦推开门前,透着这道缝看见一个男人把他母亲压在身下,不停地在动。
床架子摇晃,半透的帷幔也跟着一起晃,两人身上盖着被子,秦亦看不真切,但他也没想看真切。
家里经常发生这样的事,他已经习惯了。
他没出声,连脚步都放得很轻,可还是被床上的人发现了。
那男人一脸络腮胡,长得五大三粗,望着秦亦大笑着叽里咕噜说了什么,秦亦没听懂。
他母亲看见他,抱着那男人在床上骂他,“看不清场面就闯进来,和你那个畜牲爹一样没皮没脸。”
秦亦只当没听见。
他走到另一边,抱起药罐子就出去了,甚至还细心地踮着脚替她们把门给关上了。
太吵,听着心烦。
等他煎完药,里面的声音也停了下来,那男人一脸餍足地从屋子里跨了出来。
秦亦扭头看了他一眼,那络腮胡看见秦亦的脸,又是几声大笑,用汉人语生涩地骂了一句,“原来是个小杂种。”
秦亦蹲在地上,看着男人推开门走了出去,而后反手一甩,门板猛地又砸了回来。
“砰”一声,秦亦从梦里醒了过来。
陵安七夕共欢庆两日,今日是最后一天。
午后,姬宁小睡了片刻,眼瞧着天色渐渐阴了下来,觉得再晚些怕是要下雨。
一番梳妆打扮后,她急忙出了院子,得趁着天气好赶紧去街上逛逛。
“咦?”姬宁看向院子旁房门紧闭的小屋,疑惑道,“小十三不在吗?往常门都是开着的呢。”
身后的侍女茫然地摇了摇头,“不晓得,今日一天都没有见到他呢,会不会是昨日玩累了,还没醒?”
“应当不会吧。”
姬宁不知道秦亦回来了,但还记着昨日小十三央求她,若她要出门玩,千万要带上他一起。
她上前敲响门,但等了片刻,屋里却是没人应。
她想了想,推开房门,“小十三,你在——唔!”
腿还没踏过门槛,倏尔间天旋地转,只听铮鸣一声刀剑出鞘之音,姬宁全然没反应过来,便被人捉住手腕,重重压在了门板上。
门外传来惊呼,大喊着“公主”,可与屋子里的人对上视线后,侍女身体一抖,默默止了声。
房门关上,姬宁惊惶地睁大了眼,发现制住她的正是十多日未见的秦亦。
她双手被秦亦抓着扣在背后,脖子上横着一把寒凉锋利的剑。
秦亦像是才沐过浴,身上还湿着,今日天阴,昏蒙蒙的日光从窗口透入,照得秦亦一双眼井水似的凉。
他单手束着她的手腕,身体站得很近,姬宁几乎能感受到他身上传出的热气。
这些天没见,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秦亦身上肃杀之气又重了些。
就像她初次见他那般。
秦亦低头望着她,见她目露仓皇之色,慢慢收回了剑,但手却还扣着她没松。
“公主来我这儿做什么?”
“我、我来找小十三。”
秦亦垂眸盯着她,“小十三是个男人,公主独自闯入男人的房间,就不怕危险吗?”
秦亦想起那只鸳鸯灯笼,手下不自觉用了两分力。
“唔……”姬宁缩了缩手 “痛。”
秦亦闻此,手上的力道却是没松。
今日天闷得很,姬宁穿得单薄,秦亦低着头就能看见她雪白的胸口和一点柔软的弧沟。
他不动声色地挪开视线,身下往后退了些许。
突然间,天外一道闷雷震响,姬宁浑身一抖,她回过神来,轻斥道,“秦、秦亦,你快放开我。”
可惜语气不够严厉,声细如蚊鸣,若是换了别人,怕是听都听不见。
“公主还没回答属下的话。”
姬宁莫名被他看得耳热,她咬了下唇,蹙眉道,“小十三那样小……算不得男人的……”
秦亦闻此,眉尾一动,终于松开了她,粗糙的掌纹蹭过她手腕细嫩的皮肤,他缓缓站直身,“属下失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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