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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 是命


  高玉明被押在一间暗室里,不过一日,簪子也松了,头发也散了,身上更是染了灰尘污垢,再不如之前那般春风得意。
  火苗轻轻爆裂,一个人影已在他面前。修长的身形,冷峻的面孔,看起来很年轻也很深沉。
  他没见过这人,却莫名地觉得他与那陈铭是一路人,只因他身上也带着一般宦官身上带的阴郁气质,在淡漠冷肃的外表下无处掩藏。
  “你们尽管审我,只我无话可说。”高玉明道,将头扭到了一边。
  “我这次来倒不是来审你。你在我面前,早就没什么秘密可言。”
  高玉明撩起眼皮:“那你来见我做什么?”
  火苗闪烁在油灯上,越来越近,照耀了高玉明的半边脸,突然靠近的火光照得他眼睛一眯,身子往旁本能地闪躲。
  “只是要你把你身后的人供出来,这么多年来,你从地方收了多少银两,给了你背后的沈家多少,又给了其他人多少,都得一一招来。”
  原来啊。他当初真的没有猜错,皇帝,是真的想动沈家了。这些东厂的人,是皇帝的爪牙,是皇帝手里的刀,一切为了主子的意志行事,仅此而已。就算他们督主的性命败在他高玉明的手里,他们也要先完成皇命,再论这件事的罪。
  高玉明不禁笑了。他有能力察觉出欲来风雨,却无能力去做阻止之事,只因天子身边的动荡若要殃及池鱼,池鱼绝无挽狂澜之力。
  但他不能这么容易地缴械,他早就和沈家捆绑一体了。他是沈家的爪牙,是沈家手里的刀,沈家送他出局还能活的好好的,他若送沈家出局则便要一起万劫不复。他绝不能干这样的傻事。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高玉明,从来没收过什么钱,也没送过什么钱!”
  林崇岩对他的这副姿态早有预料,他略略凑近,垂目冷冷地看他。
  “高大人,你说你没收过什么钱,这话骗小孩子还行,想骗我东厂,可没这么容易。”
  袖子轻轻摆动,一沓纸从他手里落下落在高玉明眼前。褶皱的纸张上密密麻麻的字体,末尾的红色指印尤为显眼。
  “这是…”
  “这是对你勾结赵重帆兼并土地威逼百姓的调查!且有赵重帆的供词,若你还嫌不够,还有一份淳安知县海淞的证词,都可以让陛下看到你这个杭州知府,究竟是如何官逼民反搜刮钱财的!”
  赵重帆的供词,海淞的证词…
  高玉明的手慢慢握紧了。没想到他居然连那个硬骨头海淞的证词都弄过来了!
  他闭上眼睛沉重地呼气,只听传来林崇岩的声音:“高大人,这些东西,送到圣上那儿去,够让你砍头了吧?只是这么多钱,这么大的业务,究竟给上面输送孝敬了多少,他们对你这事又授意多少,还得你好好说一说。”
  高玉明越来越确认,眼前这人一定是个宦官。因这人的声调逐渐放缓也逐渐慵懒,居高临下的威慑之间,终于透露出一丝宦官特有的阴邪气息,与平常男人不同。
  只听他又说:“说清楚了,说不定圣上念你揭发有功,还会留你一个全尸啊。”
  尾音拖得又长又细,让高玉明心里颤了颤。
  留个全尸而已啊。高玉明又哑然失笑,终于抬头质问:“为什么?究竟为什么突然要倒沈家?沈家承蒙圣恩多年,为什么非要在这个时候一朝倾覆?”
  那么多的银两,往下是百姓的生计,往上是关于社稷根本的国库。甘蔗不能两头甜,若不能保住百姓生计,至少还得填补些空虚的国库,沈家做的便是这件事,又是在这件事上做的好,才能多年蒙受皇恩。
  究竟是在哪个点上出了错,才让皇恩终于不再,反倒戈相向?
  高玉明的眼睛瞪得又大又圆,黑色的眼珠在火光中显得更亮,像是要将对面林崇岩的脸庞投映进去。
  林崇岩只道:“因为民怨日盛。”
  民怨日盛,到了危及社稷的时候,便要推人出来杀一杀,让天下人都看看奸臣是如何作恶如何蒙蔽朝廷又如何覆灭的,才能令这满天沸腾的民怨消一消。
  高玉明是个聪明人,懂了,就不再问了,只是眼皮耷拉下去覆住了黑色的眸子。
  林崇岩放下烛台将唯一一处光亮留给高玉明,自己则回到位子上坐下。
  “高大人,该说了。”
  沉默是最好的回应,但高玉明却选择开口。
  “这位大人,若是我明明白白一五一十全说了,你就能稍稍放我一马?”
  林崇岩并不表露兴奋,只淡淡地回:“是。”
  紧接着,火苗便一个一个地闪现在黑暗中,押房终于多出几片光明。高玉明眯着眼睛从眼皮的缝隙中环视四周,看到之前见过的陈铭与一众东厂太监都在,一个人坐在案桌边伏案作记录状。
  “说吧,我们记。”林崇岩靠向椅背,双臂环抱胸前。
  高玉明的眼底浮现一丝狡猾,只道:“既然大人要我一五一十事无巨细全数招供,那我便和盘托出。大人可知道,今年那场灾荒,让赵重帆收了几千里地,这几千里地,有多少给了织造局用作桑生产丝绸?又有多少重新种植庄稼?这些丝绸与粮食,一共又分了几份?”
  站在右手边的陈铭脸色变了一变,朝林崇岩看去,但后者脸上没有任何波动,好像对刚刚这番话早有预料。
  高玉明仍道:“大人若不知,我可以回答。今年年初兼并的三千亩地,一共能产丝绸二十万匹,产水稻五十万斤,共合银子五百万两。”
  “这五百万两,分成三份。一份两百万两孝敬京城沈家,一份一百万两孝敬县、府、省、京城三省六部内阁的各处官员,一份最后两百万两嘛。”
  高玉明抬眸扫视,问:“各位大人猜猜去了哪里?”
  提审众人皆是一凛。
  去了哪里?是众人不敢说的去处。
  陈铭指着高玉明质问:“姓高的,你什么意思?”
  高玉明道:“我没什么意思,只是若要招供,那我便只能全数招供。什么织造局,什么朝廷,什么皇宫,我都只能招!大不了要死大家一起死!”
  “你敢!”陈铭怒吼:“你敢牵扯到宫里,牵扯到圣上!”
  高玉明昂起脑袋:“我从来也没牵扯谁,不过和盘托出,就算日后押送京城,在群臣百面前,我也能如实回答!”
  “高玉明!”陈铭咬牙顿住。
  高玉明的脑袋第一次昂得如此高傲,因他再无他法不如置之死地而后生。既然要他死,他就要拉着宫里,拉着圣上一起,将那一层隔在君臣间的遮羞布掀开,让天下人都看看,谁才是幕后之人。
  若要君主名声受损,这案子便推不下去,这些审案的人心里都清楚这底线。高玉明拿捏着这底线,就能将他们都玩弄于鼓掌之中。
  高玉明便这么想着,昂着头。
  只他面前坐着的林崇岩始终不如旁人那般神情恐惧,而是一直平静地看着他,面沉如水。
  这下高玉明分明觉得这人又不似宦官,他身上有着寻常阉人没有的英武稳重。
  只听林崇岩缓缓开口,问:“高大人,你可知道我是谁?”
  “不知道,请问阁下高姓大名,所任何职。”
  林崇岩道:“在下姓林,名崇岩,任东厂督主,就是结识你儿子,又要被你儿子追杀的那位。”
  高玉明脸色大变,一瞬间脖子已僵硬地撑着那颗高昂的头颅。“你…你竟然…”
  林崇岩又道:“你知不知道,刺杀东厂督主,可满门抄斩上至九族?”
  他怎么可能不知!只是他以为事情做绝,若做的干净不留证据,他便还有一线生机。可不成想…
  高玉明脸色灰暗,滞了半晌,才问:“我不懂,你为什么还能活着?”
  “我说这是命,你信吗?”
  高玉明怔怔。
  林崇岩道:“我说这是我的命,更是你的命。本来我若死了,你事情做的干净,一时半刻查不到你头上,那你今日若还要用牵扯宫里的那一套,我们确实要被拿捏一阵。只如今…”
  “只如今,你若不老实听话,满门抄斩在所难免,若你还听话,最多可死你一人。”
  “你自己选。”
  高玉明闭上眼睛。
  他还能怎么选。
  这确实是命。
  高玉明阖目悲叹之际,林崇岩转而开口略带讥讽地否认了先前的话:“不过也不是。我们终究能找出些把柄来,你那个儿子做的孽并不少,早有能杀头的事情被翻出来,若没有,我们也能造一些出来。”
  “只要宫里想要这个结果,你终究要给这个结果,不过早晚而已。这,才是你的命。”
  他高玉明的结果早就注定了,从靠上沈家开始,从帮沈家帮宫里敛财开始。要和皇权争,终究是以卵击石。
  高玉明喟叹。
  这次林崇岩终于扬起了唇角,幽幽道:“放心,你那位独苗,我还有能力帮你保下来。你这脑袋,丟得也算值了。”
  沉默半晌后,高玉明咬着牙,慢慢说:“林督主,其实你的命也早就确定了吧?不过与我们一样罢了。”
  那又怎样?从跟随曾经的襄王入主皇宫眼见新帝清理旧臣之时起,林崇岩就意识到了这点,他们宦官从主生从主死,比那朝廷官员更加依附皇权皇恩,皇权易主皇恩不在时,他们也得粉身碎骨。
  林崇岩没回答高玉明的问话,就起身走了出去,留陈铭拿起写好的供书放在高玉明面前画押。
  刚出门,云清便出现在面前,林崇岩自然地拉起她的手,握在手心里,道:
  “我从前说过,会让你见识的。”
  云清一怔,随即在他的浅笑中,回忆起许久之前的那次承诺。
  原来,是这样。
  不知为何,没有喜悦,只有淡淡的落寞。
  她还没深深沉入这落寞,就被对方揽入怀中,将她的头轻轻放在胸膛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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