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种田
云清从土炕上坐起来,掀开被褥,露出下身的双腿。
木板和绷带还缠在左腿上,看起来与几日前无异,但她自己知道,腿部的疼痛正在消退,她已经能够小心地动一动腿部的肌肉。
多亏了钟大夫上山采的草药与极好的正骨手法,才让断骨日渐复位。
她刚坐起来,李老农就掀帘进来。
“你怎么坐起来了,快躺下。”他连忙招手,搬过来一条板凳放过来,顺手把背篓里的一筐草药放下。
云清望着这一筐满满当当的草药,惊奇道:“今日竟是您去山上采的么?”
老农憨憨地笑:“本来钟大夫要来的,我没让,就看着上次他指的那些草药,到山上采了些过来,感觉和钟大夫说的也差不了多少,就是我年纪大了眼睛也看不清,不知道有没有错的,还得请钟大夫过来认认。”
云清心下感动:“也太劳烦您了。”
老农摆手:“这有甚?庄稼人生来就是干活的,一天没活干还干着急,总得找些体力活来做。”
现在这个月份正是插秧播种的季节,怎么会没活干呢?
老农边擦汗边朝外面努嘴:“你男人在外面帮我干呢。我都说了不用不用,他啊,就是不听。”
他说的是真心话。一根银簪子就能抵得上他一辈子赚的了,他只是收留了两个人,杀了几只鸡,就能得到这么一个宝贝,晚上在炕上睡觉都能笑醒。一定是前半生过得太苦,没了妻子又没了儿子,贫苦半生终于在晚年得了上天的垂帘,才有了这样的结果,他感恩都来不及,哪里还能再接受额外的扶助。
他揉着眼睛在逼仄的屋里来回转悠,絮絮叨叨说着林崇岩非要帮他插秧,细皮嫩肉的怎么会干这事嘛,晚上可得再杀只鸡给人补补身子,之类之类的。
絮絮叨叨语无伦次无所适从,就是上了年纪朴实庄稼人的样子。
云清撑着身子下了床,微笑着扶住揉眼角的老农,劝慰:“没事,他要做就让他做吧。”
正好她也好奇林崇岩怎么放下身段去干种田的事,他这么个远居朝堂的人,又怎么会知道怎么种田?
于是她撑过前几日林崇岩砍了两根树枝做的拐杖,一蹦一跳地走出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秧田,一排排绿色的小秧苗立在泥地里,从泥水中探出头,弱不禁风颤颤巍巍,好似一个个脆弱的小娃娃。
这群小娃娃里,赫然立着一个高高的身影。
外袍系在腰上,里面只套了件单薄的麻衣,一看就是从老农家里为数不多的衣服里扒出来的。
他正弯腰,一手一个,十分麻利地给地里插上秧苗。
手法娴熟,竟不像是那种高官权贵能做出来的。
“林崇岩。”云清刚惯性地叫出口,就被他这熟练的插秧技巧给惊住了,下一句话便停在嘴边。
斗笠抬起来,露出下面的一张脸,鬓角边还挂着几串汗珠,但他也不粗喘,面如平湖地看过来。
“起来了?”他道,目光朝云清腿上扫了扫:“今天腿怎么样了?”
“感觉更好了一些。”云清撑着木杖过来,沿着土道走过来,接近林崇岩的时候,后者跨出一步,顺手扶住她让她慢慢坐在地上。
“小心弄脏裙子。”他道。
“不要紧。”云清坐正了位置,正好能平视到秧苗丛中林崇岩卷起裤腿的一对线条流畅的小腿。
她以前没注意过,这人的皮肤竟然同她一样的白,只是这浅肤也将一块块久远的疤痕衬得显眼。
几处斑驳不像是刀剑练武留下的,倒像是擦伤或是叮咬的印记,只是时间太久已有淡化。
云清盯着这斑驳看,一时忘了回避目光。
然后就被林崇岩嘲笑道:“看些什么,女儿家的也不害臊。”
云清避开目光,别了脸过去。
林崇岩停了手里的活,从秧苗丛里挺直了腰板,湿泥攀上双腿双臂,一向爱干净的他这回倒不在意了,只扔了一把未插的秧苗上土道,然后抬了一只脚出来。
云清问道:“怎么突然想起来帮着插秧了?”
林崇岩轻飘飘道:“看那老人也不像是个好筋骨的,年纪大了一天能干的活有限,正好庄稼又得这几天播下去,我想着他不一定来得及就顺手帮一把。”
云清侧目:“你什么时候也这么好心了。”
林崇岩含笑:“我怎么就不能好心。再说这几日还得靠他帮忙找大夫上门,你好得快了我才能早点出去。”
他边说边捡起一块麻布来,在小腿肚子上拍了拍。
泥水被拍离了些,浸在泥里的脚踝显出原本的底色。云清这才看到,他抬起的右腿靠近脚踝的位置上,粘着几片黑色的细长叶子。
“唉。”云清好奇,怎么会沾上了落叶?她没多想,就伸出一根指头想把那落叶挑开。
指尖触上,却是软软的触感,黑色的叶子突然动了动,让云清一惊,立马缩了手。
林崇岩撩起眼皮淡定调侃:“这都不认识?”
云清望着触碰过落叶的指尖,那股软绵绵的触感犹在指上,茫然问道:“这是什么?”
“吸血的虫子,地里很常见。”林崇岩一面说,一面已撸了裤管。
云清生养在侯府,自然没见识过水蛭这玩意儿的厉害,她盯着那几只黑乎乎的虫子细看,才看出来它们身躯的一起一伏。
“难道在地里,还要被这东西咬吗?它就这么一直盘着?”她问道。
林崇岩道:“只是几只,你还看得见,若是看不见的,钻你身子里去了,没日没夜地吸你的血,那才完蛋。”
云清瞥了一眼嘴角含笑的林崇岩,分明就是在逗她,她也嗤笑出声,拿了匕首出来。
“尽知道诓我。”她把匕首递过去。
林崇岩接了匕首,又把头上的斗笠摘下来免得遮挡视线。
刀尖一挑,一只水蛭就被挑落下来,云清还没来得及去细看水蛭的另一面,它就被刀尖又挑回稻田里,如同石子击湖一般在水田里击出泥花。
再望去,水蛭吸血的地方慢慢渗出血包来,一点点划落脚踝。
“你怎么知道怎么多?”云清想他又会插秧又知道这古怪的吸血虫子,对农家的生活熟悉一般,只出神似地问道。
“知道什么?”
云清用目光扫了扫面前的这一大片水田:“知道这些。”
林崇岩淡淡道:“我生在乡野,知道这些不是很正常。”
说着,又挑落一只,让腿上渗出更多血包。
啊。云清想起来了,他说过他生在江南,家境贫寒被父母卖到王府的事情,又说过什么家里的地,家里的水牛什么…往日的事被他轻飘飘地一带而过,好像与如今隔着一层迷雾。
云清问道:“你腿上的那几处旧斑,是不是就被这东西弄得?”
林崇岩只淡淡:“也有在襄王府时被竹条抽的,被热水烫的。”
云清一怔。
既然被卖了身到了府上做最低等的宦人,就连人也算不上了。初几年什么脏活累活,血泪侮辱,都难免经历。这不是专门针对林家小子的,是针对所有最底层的奴仆。
林崇岩拉好裤腿,转身上了土道与云清并排坐下。云清还低垂眉头轻拧眉心,似乎没注意到身旁的变动。
“也就是初几年这样,后面跟着师父学了些伺候办事的本事,又跟对了主子,有了些权势,自然就不用再受这种苦。”
“不过换了旁人去受。”
林崇岩淡淡说道。
“怎么换旁人去受?”云清问。
“有人的权势上来,就有人下去,上来的人是一定要踩着下面人的头,把他们给踩到地里去。有起有伏,自然就总有受苦的人。”
云清转过脸来:“做下人就得这样么,一个踩着一个。”
林崇岩道:“主子也一样。”
云清明白了些。奴才都是跟着主子动,是主子手上的刀,为着让主子手上不沾血,他们的手上就得沾血。
当年襄王在王府里的时候,也是要和老襄王的其他儿子们斗,便需要林崇岩这样的奴才做事。林崇岩够狠,就能把事情办成,就能让其他人跌下来,连同他们底下办事的奴仆们一起跌落在地,偏偏跌落在地还不够,襄王手下的那群人,还要狠狠踩一脚,不为别的,只因这狠戾是长年累月就形成的,想要温和,想要怜悯,也做不到了。
林崇岩起身,伸出手放到云清跟前:“时候不早了,别在外面坐着,我扶你回去。”
云清心中忽地感慨,没再说什么,只点点头,抓住他的手站起来。
“看来腿快好了。”林崇岩低头望着她的双腿。
云清道:“是,再过两日就能回城里,实在不行,再看看周边农家有没有牛车能借来。”
她小心挪着步子一点点走回屋子里,沿着炕边坐下来。林崇岩松手后转身便要出去。
“唉。”云清唤道:“你做什么去?”
林崇岩指指沾满泥水的腿:“总得出去洗洗。干了一天的活身上也得臭了。”
这么多天了,确实一天都没洗过澡,云清在老农家里的一方逼仄天地里转悠,就是看不到任何可清洗的地儿。她没办法只能忍着,忍了这许多天。
此刻林崇岩的话让她惊奇:“你是要去哪儿洗?”
林崇岩勾着唇角:“外面可有条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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