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永定河边的承诺

　　走出船舱的那一刻，寒风立刻拍打上她的脸庞，但是脸上仍然火辣辣的，眼前的景象再也看不清楚，她感觉自己又要摔倒。
　　林崇岩也走出来，绕过云清直接上了岸，回头横着伸出手臂。
　　“扶着上来。”
　　云清扭过脸，让更猛的寒风拍打脸庞，她不想看林崇岩。
　　“你也不想摔在河里吧，岸边都是石头，现在又结了冰，摔下去只会头破血流。”
　　云清不会愿意自己在林崇岩面前出丑，让他嘲笑自己的，她回过头，不情愿地抓住林崇岩的手臂，脚下一用力，跳上了岸。
　　远处有个人影，好像是郑绪诚，他还在寒风中等待。
　　林崇岩拉住云清的小臂，扶着她慢慢沿着河岸走。
　　“云小姐，郑公子和你有婚约？”林崇岩看着前方还在苦苦等待的郑绪诚，问道。
　　“是。”云清冷淡地回答。
　　“那为什么一直没完婚？”
　　“我回京城了，他留在福建。”
　　“那你们在福建的时候，应该也经常见面吧，算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算是吗？她不知道。只是从小玩得比较好，家里人给定下的。也许也是青梅竹马吧，她早就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会嫁给郑绪诚，其他的结果，她没想过。
　　云清没说话。林崇岩却沉吟道：“确实是一对佳人。”
　　他良久没有再说话，两人并排走着，气氛微妙地压抑着，离郑绪诚越来越近。
　　郑绪诚也看到了他们，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色，但是也能想见那份焦虑不安。
　　云清突然开了口：“大人是不是还有一个词没说？没说可惜？”
　　“可惜什么？难道他会因为你现在的身份就放弃你？”
　　林崇岩的这句话倒是出乎云清预料，她转过头看向林崇岩，却见他还是直直地看着前方，前方不远处站着郑绪诚。
　　“难道大人认为以我现在的身份，还能嫁给他吗？嫁给巡抚大人的儿子？”
　　林崇岩又思忖起来，半晌才缓缓发问：“你想不想知道他现在对你是什么看法？还愿不愿意娶你？”
　　“大人莫不是在开玩笑？”云清摇头笑道。
　　她忽而停下脚步，挣开了林崇岩的手，正色道：“请大人不要再戏弄我，我虽然沦落风尘，可是不是没有自尊。看在与我父亲旧日交情的份上，您起码能给我留最后一份尊重。”
　　林崇岩也回身注视她，平静地说道：“我并没有戏弄你。”
　　他摸了摸指上的玉扳指，感受着上面的冰凉触感。
　　像极了她手上的冰凉。
　　“既然如此，我有一个问题，请大人回答我。”云清直视着他，表情更加严肃。
　　“你说。”
　　“我父亲现在埋在何方？”
　　“你父亲的遗体已经在当地火化了，没有送回来，这是一直以来的规矩。”
　　居然不能入土为安，就一把火将父亲的灵魂送入云端！云清咬着下唇，虽然已经预料到不会有更好的结果，她还是感到痛苦。
　　林崇岩顿了顿，重新开口：“看在与你父亲旧日交情的份上，今日之后，我会吩咐下去，让你能和你的家人团聚，让教坊司不再为难云家人。我可以保证你们的安全，也可以保证你们不会再接触外面的这些龌龊之事。”
　　林崇岩的话像一道亮光，照亮云清灰暗的心里。
　　“你...说真的吗？”
　　“真的。”
　　云清怔了怔，她想道谢，却想到从某种意义上，这人正是自己的杀父仇人，她为什么要心存感激？这一切，难道不是拜他所赐？
　　“但是有一个条件。”林崇岩看着云清脸上重新浮现的恨意，继续说道。
　　“教坊司不是那么好逃出去的，京城也不是那么容易闯出去的，就算你一个人有能力离开，拖家带口，你能带着自己的姊妹亲族也安然离开吗？我劝你不要再想着反抗，也不用妄想复仇。”
　　云清心中一悸，林崇岩仿佛是看透了她内心的筹划，即使她什么都没说过。
　　“我不知道大人在说什么。”云清扭过头望向远处的河面。
　　林崇岩仰起下颌，浮现出一抹笑意：“若你真的没动过这些脑筋，那日夜闯庆国府又意欲何为呢？”
　　云清回过脸吃惊地看向他。
　　是了，那晚追踪她的锦衣卫，不就是林崇岩的手下吗，林崇岩这么老奸巨猾的一个人，怎么能不联想到她的头上！
　　她突然感到自己当初行事上的莽撞，没有周密的计划，一时疏忽竟然露出把柄被自己的仇人抓住。如果他不依不饶要严查下去，云家只会接着遭殃。
　　“大人说的事情我....”
　　“你不用否认。”林崇岩打断她：“我也不会追查下去。无论那晚你是要从庆国府拿什么东西，有什么目的，我都不会再追究。”
　　他近前两步，离得云清更近，几乎要将胸膛贴上她的额头。他的声音压得很低，说出的话语却十分清晰。
　　“不过我劝你不要再有妄想。想要逃出去，或者想翻案，都不是你一个平民百姓能做的事情。我既然许诺你，云家人会得到善待，自然不会食言。你和你家人安心呆在教坊司，不要兴起什么风浪。这，是我唯一的条件。”
　　云清的双眸再次低垂下来，久久地思索。
　　林崇岩默然不语，静静地等待她的回应。
　　“相信大人言出必行。”
　　过了良久，她低着头沉着声音开口，后退两步，又转身径自走开。
　　醉意，已经被寒风吹散了。
　　不远处郑绪诚还在等她，但是她并没有走向他，而是绕过他，快步走向教坊司所在的方位。
　　没必要见他了。永远，永远都没必要见了。
　　郑绪诚看到云清远远地绕开他，没有要见他的打算，想要追上去问个明白，眼前突然一暗，一个高高的身躯已经近到他的身前。
　　“督...督公。”郑绪诚的脸色蓦地变了。
　　林崇岩双手背在身后，重新显出威严之感：“郑公子，你来京城是为了什么，忘了吗？”
　　“我没忘记。”郑绪诚低下头。
　　林崇岩满意地颌首：“那就好。我会奏请圣上的，也许能争取到一两万两银两。”
　　“一两万...只有一两万”郑绪诚眼中的光芒又暗下去。
　　林崇岩不是看不到郑绪诚眼中的黯然，但他仍然郑重地继续指令：“告诉抚台大人，福建的事还需要他多担待，没了粮食就去外省去借粮，没了棉衣棉被就去各商户借，不管怎么样，绝不能激起民变，更不能让倭寇卷土重来！”
　　这话掷地有声，没有回旋余地。
　　要不是有抄了庆国府的那一万两，也许....
　　林崇岩的嘴角抿了抿，不再想下去。
　　“是。”郑绪诚声音低低地回应道，偏过头又看向云清走远的背影。
　　她总是这样，心里做了决定，谁都改变不了。如果她不想见他，那就是不想见他，谁也不能让她软下心肠。
　　有时候，他觉得她更像个男子，而他，才像个腼腆的大姑娘。有时候，他甚至觉得有些怕她，对她的敬重大过了亲近。
　　林崇岩似乎也看出了他的落寞，沉着声音又道：“郑公子，我劝你一句。你们郑家与他们云家世代交好，现在他们云家出了事情，没有牵扯到你们已经是万幸，不要再有什么其他妄想。”
　　郑绪诚没有回答，这件事，他的父亲郑同光早就和他说过，不用林崇岩说，他也知道其中的利害。
　　不过，他仍然记得，他和云清曾经是那样要好的朋友，要不是感情深厚，双方父母也不会就突然定了婚约。
　　现在，他们还能是朋友吗？
　　他回想着自己今晚的表现，如此懦弱，又如此无能。和当年一在云清这儿受了欺负，就跑回家哭鼻子的自己有何区别。这样的人，云清一定看不起吧。
　　他回过神来，林崇岩已经走远。
　　瑟瑟冬风中，独留他一人静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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