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有曙光隐隐透出。
等到严采石来了, 几人便出发去理县。
周茹也跟着去,裴连锳又叫来一辆马车,让严采石跟之前他派来护卫陈家的随从坐一起。
因是套得骏马, 马车行得尤其的快, 在午时前便到达了理县。
沿路有许多桑树,青枝瞧着一片翠绿,心情渐渐开朗, 也懒得再刁难裴连锳, 反正母亲在身边,这事儿做不成。她询问路上的农人,要买丝线该去哪家。
农人说了好几家,青枝听说最大的丝线卖家是县里的刘家, 便先挑刘家。
刘家是地主家, 数百亩的良田一大半都种了桑树,专门雇人养蚕缫丝。他家的家主叫刘守, 听闻有客人拜访,整理下衣裳出来。
青枝等人坐在堂房内, 刘守第一个瞧见的乃是裴连锳,他虽非官员, 但与理县的官员走得很近,便觉裴连锳身上有种不同常人的气势。
他不敢小觑,忙上去打招呼:“不才让众位久等, 抱歉抱歉。”
“您客气了,我们才坐了一会儿。”青枝打量刘守, 开门见山, “我们是从京城来的, 想买一些丝线, 听说您这里有很多,能否请您给我们看看?”
这姑娘年约十六七岁,容貌生得不俗,看言行举止猜不出是什么身份,刘守目光掠过其他几人,也一样拿不准。
他让小厮去取:“每种颜色都拿一些,别疏漏掉。”然后命丫环倒茶,“你们放心,我的丝线都是好物,一点儿不比江南的差,京城有些织户是瞎了眼睛,只会吹捧江南的,压我的价……我的丝线只卖给识货的人。”他顿了顿,“你们应该要得很少吧?”
青枝道:“一百斤左右。”
刘守大吃一惊:“你们要这么多作甚?你们难道是织户?”实在不太像。
青枝笑道:“是,我们家马上要开店铺了,如果你的丝线好,价格也公道的话,以后每年都会做你生意。”
“在京城开店不容易。”刘守目光落在裴连锳身上,“这位公子是你们一家的?”
“不是不是。”周茹得意洋洋道,“这是我未来女婿。”
青枝:“……”
刘守笑着恭喜了一句:“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啊!”又好奇的问,“敢问你们家贵姓?京城的锦缎铺我还是知道一些的。”
“姓陈。”
刘守心头一跳。
他的丝线有许多是卖给万春锦缎铺的,谁知两个月前万春锦缎铺出了事,竟然关门了。他自然要去打探,后得知郑泰初已逃离京城,而让万春落得如此境地的乃是一家姓陈的织户,据说靠山是夫家裴家。
刘守恍然大悟,难怪见这年轻人气度不凡,应该就是那大理寺的裴左少卿了!
他心里已有算盘,面上毫不显露。
丝线拿来,青枝跟陈念一同仔细观察。
陈念织锦十余年了,经验丰富,看过之后与侄女儿道:“确实不错。”跟江南的丝线一般无二,颜色也齐全。
青枝信任陈念,马上便问刘守丝线什么价。
刘守说了一个比江南丝线稍微高一些的数字,青枝少不得要讨价还价,刘守很快就假装不敌,答应了青枝的要求。
比她想象得要容易许多,青枝未免奇怪,犹豫间,听见裴连锳道:“理县虽合适种桑,但气候不佳,蚕茧折损多过江南。青枝,你还是按高一些的价给吧。”
刘守忙说不用:“宝剑赠英雄,难得你们识货,我便宜些无妨。”
可刚才刘守明明抱怨京城的人喜欢压价,电光石火间,青枝做了与裴连锳相同的决定:“我也不愿沾人便宜,便一斤多给你两百文。”
刘守偷偷看了一眼裴连锳,发现他的目光中有种洞察一切的敏锐,顿时不敢再多话:“也罢,陈姑娘如此大方,我就收下了。”吩咐小厮去请理县的牙人,马上跟青枝立契约。
青枝买了一百斤,将各类颜色等写清,给定金三十两,约定刘守两日后送至京城。
轻轻松松就谈完了,周茹见缝插针:“幸好连锳在,做什么都顺利。”
他不在,自己就做不成了吗?青枝挑眉道:“他对丝线一窍不通,帮什么忙了?”
“你这孩子!”周茹戳她一下,低声道,“你就不能对连锳好一点?真是一点亏都不肯吃。”
平白无故为什么要吃亏呢?青枝不理解,她站起身打算向刘守告辞。
因已经过了午时,刘守刚才没讨好到裴连锳,此时自然要抓住机会:“我是东道主,你们远道而来,怎么也该我请你们吃饭……等吃完了,我再带你们去看一看我的那些桑树,还有专门养蚕缫丝染丝的人家,这样你们也更放心。”
后面几句话说得极体贴,青枝同意了。
刘守便领他们去理县一家饭馆,说这家做得菜肴十分可口,他们一定喜欢。
众人跟着过去。
周茹随时随地都在找机会撮合,此时就把陈念,严采石拉到身边,让女儿跟未来女婿可以单独说话。
看着刘守的背影,青枝还真有一个问题想问裴连锳,便道:“你刚才怎么突然说起蚕茧?该不会又是诓人的吧?”
“看来你对我挺了解。”其实他是专门看了一些有关蚕丝的书,不然怎知理县的蚕茧折损率高,但他并不想说出来。
青枝鄙夷:“……你这样当官是不成的。”
裴连锳一笑:“那你为何听我的意见?”
“我不是只听你,我自己也觉得奇怪,因为他答应得太快了。我只要一百斤,像他这样的大地主照理是看不上的,可竟然那么低的价都愿意卖。”
青枝从小就机灵,而今也是一样,裴连锳的目光中含着几分欣赏:“看来你也确实不笨。”
青枝皱眉:“我何时笨过?我才不像你,只会诓人!不过这刘地主刚才鬼鬼祟祟,你怎又不阻拦我立契约?”
“丝线上,我不如你跟陈姑姑,你们说好,丝线必然是好的,那立契约没有坏处,我之所以让你抬高价,是怕他有所图谋。”
图什么呢?他们陈家一介织户,没什么好图的,除非……
青枝眸光一闪:“他难道看出你是官?”
裴连锳道:“不管是不是,稳妥些总不坏,反正你也不想沾他便宜。”
这个人的谨慎真是叫人害怕,青枝想到那次在溪亭泉,裴连锳也是识破了潘济美跟那掌柜的计划。
不过这次,他是为了他自己。
真是爱惜他的羽毛那。
青枝秀眉微微一拧,清官清官,好似裴连锳也没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他那么辛苦才入了朝堂,珍惜又有哪里不对呢?就像她织锦,也不会让别人害了她的成果。
可是,他有他的难处,她也有她的顾虑……
刘守带他们去的饭馆果然别具一格,众人品尝完后称赞不已。
“喜欢的话,你们可以常来,京城离这里也不算很远。”刘守看向青枝,笑着打趣,“下次再见到陈姑娘,不才得称呼裴少夫人了吧?”
青枝不知怎么答,周茹抢着道:“那是那是,你要是在京城的话,一定请你吃酒。”
刘守哈哈一笑:“有您这句话,我便是天大的事,也得过来一趟。”
倘若是要长久的合作,这点来往很是正常,青枝没有管,当然,她也不知会不会成亲。
刘守马上又领他们去看桑树田。
一眼望去,桑树如云,一朵连接着一朵,叶子翠绿肥厚,可以想象用这种桑叶养大的蚕会是何等模样,那蚕茧又是如何的饱满洁白。
“养蚕缫丝的人家就住在那边。”刘守指着几间小屋,“有些还会织锦,不过肯定比不上京城的锦缎。”
众人沿路过去。
蚕分春夏秋蚕,现在正是秋蚕结茧的时节,故而缫丝人很是繁忙,家里都升了炉火,把蚕茧放在烧得沸腾的泉水里煮,再从渐渐松软的蚕茧中挑出细长的蚕丝。
有些人家先挑完了,就在缫车上接丝,染色。
看得出来,经验丰富,应都是做了好些年的熟练工,青枝道:“幸好您带我们过来,真是长了见识,我以前真不知是如何缫丝的。”
刘守笑道:“你们满意就行,我祝你们生意兴隆,下回就能在我这儿买个五六百斤了。”
青枝也笑了:“承您吉言。”又问,“你这儿可有雀金线?”那是一种很稀有的丝线,青枝只听父亲提过,不曾见过。
刘守忙摇头:“这等东西怕是只有宫里才有。”
正说着,不远处传来一阵叫骂声,是个妇人的声音:“你竟敢还嘴,吃我的用我的,你怎么敢的?死丫头片子,帮帮你兄长又怎么了?不是应该的?我养你这么大,就算不为你兄长,你也该替我着想,我就这一个儿子!”
刘守听出是谁,摇摇头道:“不用理会,谁家没点烦心事。”
谁知那屋里跑出个小姑娘,对着门道:“我不要去做什么丫环,我会刺绣,你再等我几日,绣好了可以拿去卖钱……”
“你绣的东西谁会要?一两银子都卖不到吧?我可没有时间等。”那妇人跟着出来,瞧见刘守与几个人就在附近,她一惊,急忙招手,“阿珍,快进屋。”
那叫阿珍的不听,杵在门口。
青枝见她生得浓眉大眼,颇有英气,又听她说会刺绣,由不得生出几分亲切,走上去问:“你会绣花?”
阿珍叫姚珍,点一点头:“是,我跟隔壁的吴大嫂学的。”
“你这叫学?看了几次也好意思说。”那妇人上前拉住她,“跟我进去!”
姚珍不愿意,双腿跟钉在地上似的。
青枝道:“你把你绣的东西给我看看。”
刘守是卖丝线的大户,这几个人应该是来买丝线的,姚珍眼睛一亮,飞快地跑进去。那妇人也忙进去,而后要关门,青枝阻拦道:“劳烦大婶,我就看一眼,倘若合适,我愿意出大价钱买。”
妇人眼睛咕噜噜转了一圈,听从了。
绣件差不多快完成了,纹样看上去是一只站在高树的苍鹰。瞧着就是新手,针脚都不平滑,可那只苍鹰的姿态却是威风凛凛的,尖尖的嘴,挺立的姿势,有力的爪子。
“你为何要绣这个纹样?”青枝问。
“它能飞啊,想去何处就去何处……它又厉害,不会被别的鸟儿欺负!”姚珍盯着青枝,“您喜不喜欢?我可以连夜绣完的。”
青枝笑一笑:“喜不喜欢另说,我想问你一件事,你愿不愿意学织锦?”
“愿意!”姚珍没有丝毫犹豫,“织锦比养蚕缫丝有趣多了。”
青枝深以为然,看向那妇人:“你要把你女儿卖去做丫环?”
妇人神色讪讪,瞧了一眼后面的刘守。
刘守道:“你老实答吧,这姑娘是京城开锦缎铺的。”
妇人就道:“我可不是苛待她,去富人家当丫环比缫丝轻松多了,你瞧瞧我的手都成什么样了?我是为她好,让她去享福的。”
姚珍气道:“明明是要卖了我给哥哥凑聘礼!”
妇人脸色发红:“胡说什么,我哪里说过?我是替你谋个好去处。”
可刚才她说的话青枝听得清清楚楚的,就是为了儿子。
她的儿子是没长脚还是没长手?非得要用自己妹妹去换银子?青枝极为不屑,但并没有表现出来,问道:“大婶,那富人家准备给你多少银子?”
妇人犹豫了会道:“三十两。”
姚珍已经看出青枝的意图,插嘴道:“二十两,你之前说二十两的!”
妇人大怒:“我还没有跟那户人家讨价还价,人家说二十两,我是想要三十两的。你生得这等样貌,三十两不多吧?”
丑陋嘴脸全都露了出来,青枝感觉到一阵恶心,她自己也是姑娘家,可父母却是极疼她的,哪里会像牲畜一样卖出去。
青枝道:“我们要商量一下,或许我会买下她,你稍等一会。”
她转过身,低声跟裴连锳道:“你过来,我有事问你。”
二人走到僻静处。
裴连锳刚才都看在眼里了,问她:“你是不是打算收她为徒?”
青枝不否认:“是。”
已经收了一个严采石,居然这么快又要收徒弟,裴连锳道:“你打算将来收多少个徒弟?”
“几十个,几百个。”青枝故意往多的说,“桃李遍天下,裴大人觉得如何?”
早已习惯她的态度,裴连锳轻声一笑:“不错,志向远大。”
想要顺利成亲,他必然会做出种种让步,毕竟连裴辉都要送她铺面了,她哪里还能以此逼退裴连锳呢?青枝不屑道:“志向再远大也比不上你,你裴大人才叫志向远大,为了你的仕途,什么事儿做不出?”
裴连锳听出她在挖苦,挑眉道:“你此话何意?”
明知故问,可青枝不想说,此事若真挑明了,裴家更有理由让她成亲,她说正事:“这妇人强卖女儿,官府能不能派人将她抓走?”
“不能,她没有触犯律例。”
青枝皱眉:“可她女儿不肯,你们也不管?”
“管不了,你要帮她,只能将她买下。”
“不是吧?如此无理之事,官府竟都不管?她女儿何错之有,无端端要去当丫环,若是好人家,兴许还能熬过去,若是主子残暴呢,她又当如何?”青枝难以理解,“这世道不公。”
从来就没有完全公平的世道,裴连锳思忖着她刚才说的话,忽然问:“你可知我为何当官?”
青枝一怔,她当然没有仔细想过,不过她觉得裴连锳肯定是为了荣华富贵。
“那陈叔帮了家父什么忙,你可知?”
青枝点点头:“借了银子。”那时候她还小,四五岁吧,只听说过这些。
“若世上一点不公都没有的话,就没有那件事了。”裴连锳面色平静,“你说我为了仕途,什么事都做得出,我不知你指什么。但我确实为此付出许多,因不想家父家母再遇到任何不公。”
青枝心头一震,脱口道:“你的意思,裴大伯当年是被冤枉?”
“是。”裴连锳把来龙去脉告诉她。
原来均州知县仗势欺人,裴辉才欠下父亲人情,难怪裴连锳念书这般勤奋。
当上官后,他也十分在意自己的名声。
她一时不知说什么。
耳边听见裴连锳道:“你既说世道不公,那更应该嫁给我,于你,总有益处。”
其实母亲也提过类似的话,她不是不明白,但从裴连锳嘴里说出来,更有一种深切的真实感。他在朝堂这五年一定也是看到了许多不公,再如何盛世,光明,暗处总是不会少的。
青枝犹豫起来。
她犹豫的不是自己的将来,她是普通的百姓,可京城有千千万万普通的百姓,难道与官宦没有关系,就不能过下去了吗?
她犹豫,是因为裴家。
陈家定亲是自愿的,甚至是父亲主动,并不存在被迫,如今是她反悔,却要裴连锳,裴家承受后果,这也是不对的。裴连锳刚才说了,他当官是为了家人。
青枝忽然一阵头疼。
她踢了踢脚下的石子,严肃道:“我还要再想想。”
这变化让裴连锳感觉到铜墙铁壁出现了一丝裂缝,有曙光隐隐透出。
他心头未免雀跃,嘴角翘了翘道:“走吧,我帮你去说价,二十两足够。”
青枝瞧见他眸中有掩饰不了的欢喜,暗道,他是觉得自己官位保住了吧?她冷哼一声:“就不能压到十两银子吗?最好一文钱都不出。”
提这种要求,她自己不觉得荒唐?裴连锳道:“我若真的做到,你是否能马上嫁我?”
“做梦。”
“那你也是做梦,最少二十两。”
“……”
裴连锳瞧了一眼不远处的未来岳母:“我们过去吧,再不过去,周婶要怀疑我们在干什么了。”
青枝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果见母亲满脸是笑,好似觉得她在跟裴连锳谈情说爱。
她急忙往回走。
他提醒:“也别太急,你这样像做贼心虚。”
青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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