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仙洞春深长薜萝
第四章:仙洞春深长薜萝
一晃日暮灯火起,郗道茂从床上爬起,窗外已是阑珊。南嘉进来回禀,说郗恢刚刚已经回府,郗道茂木然地点点头,周遭还有些困意。
南嘉扶着郗道茂起身,披上外衣,坐在梳妆镜前,不知在思索着些什么。
“女郎,夫人过来了。”燕燕从门外进来回道。
郗道茂还没开口,就听外厅里蔡氏的脚步声近了。
“你哥哥真是个不省心的,回来又一身酒气嚷嚷着头疼。”蔡氏看着郗道茂坐在镜前梳头,自己也就坐在了一旁的绣凳,看着燕燕和蓁蓁有序地将晚膳摆好,挥挥手,将屋里的几个丫头都赶了出去。
郗道茂赶紧起身,扶着蔡氏到梅花桌前坐下。自己率先拿起瓷勺,给蔡氏盛了半盅粳米白粥。
“幸好走的时候留了个小厮,不然可不知道哥哥怎么回来。”郗道茂和蔡氏一同在桌旁的金盏花水中净了手,看着蔡氏先拿起银箸,自己才跟着拿了起来。
“今日娘让你去打听粲儿的意思,可问明白了?”这才是蔡氏真正想问的。
郗道茂听见这话,心里忽然咯噔一声。自己还没派出去人手打听她心里的那个寒族子弟,母亲就先来问了。
郗道茂端起面前的瓷盅,喝了一口粥来,回道:“娘,今日人太多了,昭昭又在旁边,我没来得及问。”
蔡氏点点头:“今日确实不是个好时候。”
“娘,我想着要不然改日邀了粲儿和韫姐姐一同去紫云观进香,韫姐姐刚定下亲事,怕是也要去还愿的。”郗道茂帮蔡氏夹了一筷子鲜笋丝道。
蔡氏瞬间会意,道:“你们三个小姑娘家,独自出门娘也是不放心的。不妨等你大哥不忙了,送你们去。”
“还是娘想得周到。”母女俩相视一笑。
说到谢家,郗道茂就忍不住想起今日谢道韫眼里的落寞,思忱了一阵,她还是问了出来:“娘,这韫姐姐和二表哥的亲事就这么定了吗?”
蔡氏抬眼看了郗道茂一眼,心里哪能不知道她怎么想的,于是放下了银箸,看着她道:“你是不是觉得,韫姐儿的才貌都是顶尖的,配你二表哥虽谈不上屈才吧,但也是不怎么登对?”
蔡氏这话算是委婉了。
“不光你这么想,整个会稽城,包括皇家,哪一个不是这么想的?”蔡氏的神情难得如此认真,让郗道茂有一些恍惚,蔡氏能够管理整个内宅,不光是靠她掷金如土的大手笔,还靠她对于士族敏锐的洞察力。
“可她是谢家长女,生来就是要配王家子的。你姑母的长子伯远早早夭折了,现下能够与谢家长女登对的,只有二子王凝之。韫姐儿为什么拖到现在才出阁,你以为她没有为自己争取过吗?这是她的命,士族贵女的宿命。她逃不脱,每一个士族女,都逃不脱。”蔡氏忽然冷了神色,说道末尾时,她长叹一声,终止了话题。
郗道茂沉默了。士族女,她的闺中密友,哪一个不是蔡氏口中的士族贵女。昭昭是庾家女,她是郗家女,就连今日席上所见的桓卿、温家的两位女郎,她们身上承担的,都是士族女的责任。士族之间通婚是必然,他们不会允许自己高贵的血统遭到一点的浑浊。谢道韫这般才情,最终却还是以失败告终。那粲儿和那个寒族子弟,又该如何呢?
想到此处,郗道茂忽然没了胃口。看着蔡氏重新拿起了银箸,自己却迟迟没有动。
蔡氏从余光里看到女儿的变化,可是她也无可奈何。
刚刚这番话,她不只在说谢道韫,也是在告诉她,收起那些小女儿的幻想。她的身份,不允许一点幻想存活。
“现在你明白,娘为何要让你去问粲儿的意思了吧?”蔡氏看着郗道茂还在出神,忍不住出声拉回了她的思绪。
“士族间的婚姻没有自由,但是娘还是希望能够最大限度的照顾二人的想法。婚姻是一辈子的事,选错了人,就是一辈子的劫难。”蔡氏想起了郗昙。
她也是盲婚哑嫁入的郗家,在掀起盖头的那一瞬间,是她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夫君。
郗昙算不上风姿出众,可也算得上儒雅。他对自己或许没有爱情,但夫妻之间的相敬如宾却是必然。而这么多年来,自己所出子女并不多,一子一女,算不上光耀门庭,可他也一直没有纳妾。
你说她一生不幸吧,倒也不然。儿女绕膝,丈夫爱戴。可若她幸,她自己都会怀疑,她这一生,完全按照家族指引的路去走,哪里有一点自己的选择?
她不想让儿女再走她的老路。即使是郗道茂,她也希望能够为她争取到一个两心相知的爱情。
窗台的烛火爆了一下,窗外的黄鹂啼鸣两声,又落了几片桃叶。
郗道茂向谢家下了一道帖子,约着五日后一同去紫云观进香。这几日来,她特意戒去油腥,在前一日,仔细沐浴了一场。
暮山紫的镶珠襦裙被熏上了建宁宫中香,而郗道茂发上繁复的头饰也一齐摘掉,换上了一只蓝田玉的蝴蝶钗。
进香那日,郗道茂起了个大早,由着南嘉为她画了对双燕眉,眉间点上一抹鹅黄。
“胭脂就不用了,去进香,还是素面虔诚些的好。”郗道茂推开了南嘉端着胭脂的手,转头去了后面更衣。
南嘉仔细将胭脂盒子盖上,转头帮着燕燕拿着郗道茂的襦裙:“女郎这衣服可真香。”
燕燕一边服侍着郗道茂穿着衣,一边感叹道。
郗道茂对她笑了笑,转眼去搜索者陈宋氏的身影。
“宋妈妈呢?”扫了一圈没看到人,郗道茂对着南嘉问道。
“宋妈妈去帮女郎打点牛车了。”南嘉将郗道茂的腰带系好,梅花烙的宫绦垂在腰间。
“蓁蓁你去叫一下她,就说我找她有急事。”郗道茂挥挥手,站在门外的蓁蓁立刻屈膝应了声是。
“女郎怎么了,可是有什么地方不妥?”南嘉下意识开始回忆自己有没有什么遗漏的地方。
郗道茂笑着拍了拍她的手:“都是你打点的,能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只不过我忽然想起一事来,想问问宋妈妈。”
南嘉松了一口气,帮郗道茂理了理身后的青丝。
待郗道茂走到门口时,才发现郗恢并不在。她疑惑地看了一眼门口的小厮,那小厮只是无奈地挠头:“少爷刚刚骑马出去了,说让我跟您说一声他现在有急事,下午会去紫云观接您的。”
郗道茂瞬间拉下了脸,手在袖子里攥了起来。
那小厮看着她表情不对,赶忙补充:“少爷还说了,城南林家新出了桃花糕,下午给您买回来。”
郗道茂的神色还是没有缓和。
小厮有些慌了,眼看着他的腿都要抖起来了,南嘉才赶忙在身后打圆场:“女郎,咱们跟谢家约好了,再不走恐就来不及了。”
郗道茂这才抬腿,由南嘉扶着上了车。
蔡氏在院里自然也听到了风声。此时将自己院里的小厮仆从全部聚在一处,刘妈妈搬了把椅子放在廊下。中庭一棵桂花树此时只有青葱,一众仆从跪在树旁,一句不敢吭。
“今日不查出来是谁透了口风给少爷,你们就给我跪到天黑。”
底下的人小声耳语着,可没有一个敢上前来回话。
郗道茂不知家里的场景,此时坐在车上,一个头两个大。
她千算万算,没有算到自己的哥哥能够这么不配合?这回去怎么跟娘交差?郗道茂心里想着事,手上不自觉就绞起了帕子。
紫云观建在会稽山的山脚处,是整个会稽香火最盛的道观。此时又赶上初一,观前的牛车行人更是络绎不绝。
郗道茂在下车时,赶紧带上了幂蓠,看到不远处挂着一个“谢”字灯笼的牛车,瞬间了然。
“韫姐姐,粲儿,抱歉,我来晚了。”郗道茂快走两步,迎上了同样带着幂蓠的二人。
“无妨,我们也是刚到。”谢道韫在幂蓠下对着郗道茂微微颔首示意,而粲儿则亲昵地挽上了郗道茂的手臂:
“今日可真是热闹,算算我也好久没有出来了。”
“可不是,我被母亲拘了好几日在家临帖,可你也知道,我那一手破字是救不了的。”郗道茂和谢道粲挽着手上了台阶。
谢道韫走在二人前方,双手提着裙摆,烟青色的散花裙格外素雅。
今日谢道粲打扮的也甚是素净,缥色的襦裙,熏着玉华香。
谢道韫听着身后两个小姑娘叽叽喳喳,没有说什么,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由右手边跨进大殿,摘下幂蓠,对着三清行三礼九拜。
身后的谢道粲与郗道茂一左一右分别跪在谢道韫身后。
谢道韫点燃三支长度相当的香,面对神像躬身行了礼,大拇指与中指插第一炷香,大拇指与无名指插第二柱,最后是食指插第三炷。
看着谢道韫上香完毕后,谢道粲与郗道茂才依次插上了自己的香。
拜完三清之后,谢道粲转头对郗道茂道:“长姐上次来时,答应了元明天师手抄一卷《道德经》,今日刚巧抄好了经书。”
郗道茂顿时明白了,对谢道粲点点头道:“应当的,那你们自去,我听说后山有一眼灵山泉,正想去取两盏回去烹茶。”
“那你也小心,我们一会儿还在大殿等你。”谢道粲拍拍郗道茂的手,跟上了谢道韫的步伐。
郗道茂看着她们离开,自己也挥挥手,叫了南嘉。
后山处,僻静悠然,两株松树对立而生,新桐初引,有潺潺水声从远处而来。
“女郎,这灵山泉在哪啊?”南嘉端详了下四周,只是听见几声流水与蝉鸣,可别说泉水了,连溪流都看不到踪迹。
“若这灵山泉随处都可以见到,那就称不上灵了!”郗道茂顺着流水的声音向深而去,竹林更加苍翠,人影寂寥,有些空无。
正迟疑着要不要再往前走去,郗道茂就听前面传来一声刺耳的笑声,紧接着是一个女子的声音,语气淡然,可说出来的话却是刻薄到了极致:“你以为躲在这么个地方来,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吗?”
奇怪的是,并没有声音回复她的话。
郗道茂和南嘉对视一眼,停下了脚步。
就听那女声接着道:“哎呀,倒是苦了你,这原本可以用来清谈的嗓音,此时只能发出最愚蠢的叫声。”
郗道茂对这个声音有了些印象,总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听到过。她不禁蹙眉,可在哪里听到过,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南嘉在一旁有些紧张,对郗道茂道:“女郎,要不我们还是先回去吧!”毕竟撞破这样的事情,平白都要说不清楚。
郗道茂也这么觉得,当下点点头就要离开这里。可就在此时,她听见远处有脚步声向着这里走来,而刚刚说话的女子,此时将声音对向了自己。
“你是何人,怎么在这儿?”
郗道茂认命地叹了一口气,回过头来时,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
“是你?”那女子也惊讶了一阵,随即转了转眼珠,问道,“你是高平郗家的吧?你怎么会在这里?”
郗道茂这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觉得这声音熟悉了。这女子,可不就是前几日刚在谢家宴席上见过的,桓家的女郎桓卿。没想到她不光会奉承谢家,在贬低别人时依然是一把好手。
郗道茂观察到,她的身后站着一个道士打扮的男子,约摸着十六七岁的年纪,一身青竹月道袍,立在桓卿身后,身姿挺拔,萧萧肃肃,爽朗清举。但眉眼间有淡淡的愠色,似乎与刚刚桓卿的话有关。
这小道士,怎么会和桓卿起了冲突?
郗道茂顿时有些好奇了。她看了看那小道士,又将目光放到了桓卿身上。
此时桓卿因为心虚,音调不觉又大了几分,她望着郗道茂,眼里全是防备:“问你话呢?怎么不回答?”
郗道茂听着那傲慢的语气,暗道也不知是怎样的家庭能教出这样桀骜的女郎。于是耸耸肩,答道:“闲逛到此,听说这里有灵山泉,想取一盅回去烹茶喝。”
桓卿听罢,冷哼一声:“倒是会享受。只不过士族家的女郎,哪一个像你这般乱闯,又躲在这里偷听别人讲话。”
郗道茂见她上来就开始出言不逊,也不准备忍,顺嘴就回击道:“哦?那桓家女郎又来这里做什么呢?”
“你是在审问我吗?”
“那可不敢,”郗道茂轻笑一声,“不知桓女郎在这里,可有找到灵山泉?”
“什么灵山泉,没看到。”桓卿不知她怎么又扯到灵山泉,语气有些不耐烦。
“那便是了。”郗道茂忽然点点头道。
“是什么?”桓卿不解。
“都说灵山泉有灵气,没有慧根的人,是寻不到的。”郗道茂说罢,身旁的南嘉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说谁呢?”桓卿恼怒,指着郗道茂大吼。
一声起,林间鸟雀四散而起。
郗道茂眨眨眼睛,一脸无辜地看向她道:“桓女郎怎么恼了,我不过是和桓女郎说说灵山泉的故事,不知是哪里惹怒了桓女郎?”
“你少在这里装蒜。”桓卿此时也没了羁绊,指着郗道茂道,“你当我不知道,你和那庾昭,还有谢道粲,你们几个成日混在一处,指不定说我什么呢?”
“好端端的,我说桓女郎做什么?”言下之意是,你还不配被我说。
桓卿眼见是吵也吵不过,怒而一拂袖,从郗道茂的身侧过去,走出了后山。
南嘉见自己主子大获全胜,在后面笑得格外灿烂。
这时,郗道茂才注意到那个刚刚一直站在桓卿身后的小道士,他看着郗道茂,感激地对她点了点头。
“天师不必客气。”
但小道士点点头后,却并没有离开,而是指着不远处那一棵银杏树,对郗道茂投来一道目光。
“那里,有什么?”郗道茂不解。
小道士率先向前走去,郗道茂看了南嘉一眼,也跟了上去。
这棵银杏树大约有几百年的树龄,枝叶错综交叉着,落下片片繁荫。后山处僻静悠长,此刻站在树下,还有些丝丝的凉意。
小道士拨开银杏树后的荆棘,那潺潺的水声便从荆棘之后传了出来。水声清透,听上去都觉得甘甜。
“这就是,灵山泉?”郗道茂眼中透出了一些惊喜。原本说来寻灵山泉只是个噱头,却没想到真的能找到。
小道士笑了一下,重重地点了两下头。
南嘉在身后掏出早备好的两个罐子,对着泉水接上满满的两罐,封口。
郗道茂对小道士投以了感激的目光,她又想起刚刚桓卿难为他的样子,便问道:“刚刚那个桓家女郎,为何要这般难为你?”
那小道士指指自己的嗓子,又摇摇头。
“哦哦,抱歉。”郗道茂忘了他不会说话。
“那你可认得字?”
那小道士听罢,没有摇头,而是蹲下来,从地上捡起一根枯树枝,划拉着什么。
“远?这是,你的尊号?”郗道茂看着地上那一个远字,问道。
这次小道士摇了摇头。
“那是,你的名字?”
这次换成了点头。
“远?”郗道茂又重复一遍,“那你姓什么?”
小道士接着摇头。
“那我便不问了,不过我看你这嗓子,好像并不是天生不会说话。”她说着,从腰间取出一个荷包来,没有打开,而是全部交给了小道士,“我知道城西仁和堂的沈大夫,医术高明,而且肯为寒族看病。这个荷包里有些碎金子,你拿去用,没准他可以帮你治好嗓子。”郗道茂递给他的那个荷包上,绣着一枝桃花。
小道士说着就要推辞,可郗道茂坚持着将荷包塞进了他的手中:“就当是你为我找到灵山泉的报酬。我这个人,最不喜欢欠别人人情了。请天师务必收下。”
小道士看了荷包一眼,又看了眼郗道茂,最终还是将荷包攥紧了手里。
“时间不早了,咱们也该回去了。”郗道茂这句话,是对南嘉说的。
小道士看着郗道茂的身影远去,自己又低头扫了一眼手中那个荷包。里面鼓鼓囊囊的,摸起来就知道价格不菲。
南风起,地上的远字被吹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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