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梦扶桑(卅四)
当务之急自然是要深入结界一探究竟。
倘若真如所料,受降的大军陷于结界之中,不知是何状况,且距离来时已有三日,多一分延迟多一分危险,再不能耽搁。
而虑及结界内的境况,这趟唯有东华可去。但他肩上总归担着责任,一旦入了结界也不知几时回转,没法当甩手掌柜,驰援的将士在结界内派不上用场,可在结界外如何摆布、谁来统辖、万一有变何以应对等等少不得交代几句。
言简意赅做完布置,东华又专门嘱人留意其他方向来的友军。
既然主君部属只是受降大军中的一支,想来墨渊白止处也派了人马,离开营地时他已让折颜送过消息,现下算着早晚该有动静了。对方既摆了偌大阵仗,自然是能多算计几分是几分,哪会单单只针对他们!以墨渊的智慧不会看不懂,若能尽早合兵,倒可以共同筹谋应对,免得鬼妖两族宵小趁势作怪。
众人见他一一交代得细致,不由面面相觑,其中一位迟疑着问:“仙君这是,不与我们一同御敌吗?”
经历过波折,此时军中对于东华的信任正节节攀升,听他不疾不徐将此危局之下的种种可能虑得周到,众人已对剩余战事信心满满,正自热情澎湃,却发现原来想岔了,顿有种心情一落千丈的沮丧与失落。
东华见他们语气中带着试探,五大三粗的汉子却露出了大狗子样的惶惑,不由一笑,轻描淡写道:“如今情势,我们须得分两路行事。你们留下,听从号令依计而行,至于我,还得往里走一趟。”
“就您一人去?”
“莫非另有他人不惧结界内的浓云?”东华一句话堵了念想,他见众人面面相觑犹带惊惧,遂安慰道:“既无他法,此即良策!无需担心,我尚有些把握!”
许是被他淡定的神色迷惑,有几人虽欲相劝,却也未想出更好的法子来,只得不情不愿地从了。
东华在一众将士的目送中进了结界,咫尺之间,便已入了另一方天地。
此刻,他当然能够分辨出所谓“浓云”为何物。如今的天兵不了解,十万岁的主君许也不深知,作为直面过无数次的人自然知道,那是浊息。而说其棘手,乃是因为浊息中杂糅了怨灵、邪祟与咒力,虽每种都未达到蕴生缈落这等大妖的地步,却也正因其杂,应对之法要更繁复,想要一招制胜的概率便低了许多。
若时间不那么紧迫,设阵法应对固然更为稳妥,可如今情势,恐怕并没有充裕时间可以挥霍。
这各方世界背后的主宰,哪次不是让他诸多波折?这也是为何片刻之前他与众人只模糊地说有些把握,却并未说把握是几分。似乎从很久以前开始,他便习惯了以这般淡定的语气安抚人心,众人也习惯了从他的淡定中找寻坚持的底气。
旄山山系庞大,山脉众多。入得结界,眼前暗沉一团,脚下却是崎岖山路,便是东华也要辨一辨方向。
朔风凛冽,他望着漫天浓云,深觉奇妙,这些似曾相识的东西仿佛认定了自己一般,便是换了天地也要追来,时耶命耶?
浓云深处似有光波在晃动,他足下微点,直向那处而去。无论是不是陷阱,如今都无暇细思,不如将计就计找一找破绽。
行不多时,一阵极细微的脚步声传入东华耳中,掩在嘶吼呜咽的风声里本应极不明显,却不知为何听得分毫毕现。
脚步声轻盈明快,有着年轻人的活力,又存着畅快的余韵,仿佛下一刻就能回旋舞动起来,似乎那人所行之路不是结界内野风呼号的路,而是在自家后花园的青石板上惬意游走。
东华站定身姿凝神观察,黑云压境,天地晦涩,草木衰微,百兽奔走,委实看不出什么令人愉悦的所在。
身后的脚步声保持着一贯的节奏,依旧伶俐自在。东华戒备良久,仍未见有什么穿透厚厚的云层出现。或者,这是结界中生来迷惑人心的东西?他移动脚步继续向前行了一程,却发现那脚步声总在后头不远不近地缀着,并未有变化。
渐渐的,又有别的声音加入进来,断断续续,像是有人在轻哼小调,音符跳动在唇齿间,依旧带着宜人的松快。
随着这声音的出现,脚步声在几步开外停了停,却并未停滞不动,好像在摆弄什么东西,隔了一会儿就移动两步,慢慢从一侧到了另一侧。
异样的熟悉感牵扯了东华的意识,他觉得自己应该知道,却一时想不起来是何时何地。
可那声音并未放过他。低低的哼唱隔着重重帷幕,别有一番隐秘的纠葛。他侧耳听那几个模糊的尾音,软软的小钩子样勾起了他的注意。那声音总带着不自觉的爱娇,自以为很能唬住人,实则却奶呼呼可爱得紧,连那些刻意伸出的趾爪也憨态可掬。
“采莲归,绿水芙蓉衣,秋风起浪凫雁飞……”婉转的调子从他记忆深处滑出,玲珑如滚落玉盘的明珠。为他唱曲的人,娇艳红唇轻吐芳华,眸中水色蕴满深情。
“小白?”
似是为了应答他的呼唤,比方才清晰了数倍的嗓音在他耳畔响起:“东华,你回来了!”声音中满含着惊喜与怀恋。
仿佛推开了一道门,掀开了一重幕,一条玉臂破开浓云伸了过来,手掌间擎着一束红莲,裹着纱衣的窈窕身影迎向他胸前,黑如鸦羽的长发挽得婀娜,鲜活灵动的女子眉目如画,边仰望着他边绽开了欢欣的笑颜。
那一刻,东华的心是柔软的。
在凡世时,滚滚去上学塾,攸攸尚未出生,他与凤九悠游泛舟。
凤九便是哼着这小调坐于船头,随意伸展手臂,白得发光的皓腕划开碧波去采侧畔的莲花与莲蓬,指尖的水光被她撩起缀到额间、鬓发和眼睫上,她颇为自娱地甩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娇憨的面庞映着天边的红霞格外明艳动人。
东华微笑着支颐看她,心头滚过一阵躁动,终是按捺不住,凑过去将笑声堵在了她唇里。许是用的力道大了些,回转家门后,凤九虽仍旧愉悦地插着采来的白莲,又给滚滚剥了莲子煮了粥,却撅着嘴不肯理他,倒是让他私底下说了不少软话、赔了许多不是。
说来,他已有许久未见小白,怀抱犹自留着眷恋的触感,却难重温。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是隔了多少个秋?不知他的小娇妻可还安好。
“夫君,你可想我?”刻意压低的嗓音带着几分黏腻,将他从短暂的愣怔中拉了回来,小手挨挨蹭蹭搭上他的肩膀,手中的红莲浓郁如血,融入层层浓雾毫不违和。
东华将目光落在眼前女子黑且长的发上,挽的发髻不知何时松了开来,发丝垂至光裸的肩头,隐隐绰绰遮住了大半的莹润肌肤,若隐若现的纱衣半落不落地搭在臂上,好一副弱不胜衣的模样。
飞扬的凤羽花,娇艳的芙蓉面,正似心中所系,可惜……
思想间,他左手已迅捷探出,一把擒住了异变中的肢体,那束红莲连带着白嫩的小手已微微改了形状,花间露出一柄尖利的锋刃,刃尖正对着他的后心。
眼前女子吃痛,红润的脸颊泛起惊惧的苍白,用力挣扎着试图逃脱:“夫君,你,你这是做什么?你把人家弄疼了!”
“你可真是看得起自己!”东华冷冷地看着她,“谁给你的胆子冒充小白!”话音方落已一掌拍了过去。
掌力所及,却未击中实体,女子胸口一虚,他的手掌便从一团雾气中穿了过去。
方才女子脸上的痛苦之色此时褪得干净,仿佛陡然卸下了伪装,大而圆的杏眼渐渐拉长,眼周泛起繁复的纹样,她半阖着眼,斜斜瞟过来,嘴角犹带着轻佻,哪里还有凤九的样子。
“怎么,东华,我这模样不美吗?”她扭捏着姿态,欺身过来,“若你喜欢清纯的,我也可以……”
迎接她的却是骤然而起的辉光,光芒照耀到她的裙角,柔软的纱衣便寸寸化成了飞灰。
“都是废话多!”这是东华祭起术法后毫不留情的评价。
女子愕然之余,倒也未如何失措,她渐渐消逝的半张脸浮起挑衅的蔑笑:“你又何必如此狠心,我不过是你心里的样子……救得了一个,你救得了全部吗?”
尖利的笑声尚萦绕在耳边,东华猛地睁开了双眼,周遭一团漆黑,方才的一幕已了无影踪,让人不禁怀疑是否虚幻。
更让他在意的是,此时他正被浓重的黑气裹得严实,丝丝缕缕的细线绕在身周,正伺机侵入躯体,若非天赋异禀,恐怕连呼吸都要有所妨碍。饶是如此,仍叫他微微皱起了眉。
捏诀破开束缚时,他想起那女子的话,她说自己是他心里的样子,这是何意?当初缈落化相出现时,确也有些迷人心智的征兆,莫非这是结界之中侵蚀之外的另一重险恶?能够让他也生了幻觉的东西倒是不容小觑,他人若无防备便不慎进入的确颇为凶险。
几息之后,待他看清半步开外的深谷,更坐实了心头的凝重。
与其他各处不同,此处浓云尤其厚重,沉郁压抑的黑中另带着鲜艳如血的红,与其说是聚于谷中倒不如说被拘于谷中更为贴切。四处游荡的黑气飘过山谷时,不知被什么力量束缚着不得离开,久而久之就成了凝实到稠密的云峰。明明看着轻如鸿毛,却有着重逾千钧的分量,将席卷其中的物事都打压至谷底。
谷中不知深浅,连他的目力都不能见底,且那黑雾如翻腾的热泉,间或露出的漩涡似不期打开的地狱之眼,衬得山谷尤为诡秘。
方才那女子约莫就是要将自己诱入其中,不过说到“山谷”,另有段画面让他不能不在意。难道此处便是育遗?
正思忖间,红黑驳杂的浓云中又划过一片光晕,比初次所见还要明晰。
也因之明晰,东华从中看出熟悉的违和感,这种违和感自来到这方世界便未曾停歇,无论法术的波动、爆发的轨迹、留存的气息都与自己如出一辙,这只能说明,他要找的人就在山谷之中。
不容迟疑,东华张开周身结界沉入谷中,浓云繁冗黏腻,他如陷进深沼,不仅不见前路,犹有桎梏在身,解脱不得。
不知坠了多久,就在他以为永无止境时,下方却陡然一亮,他迎头撞上一片银光。
银光中周遭已然转了环境,不过眨眼间,东华竟然看到了自己,不是主君,是实实在在的自己。
眼前是一望无际的佛铃花海,花海中卧着一只火红色的小狐狸,明亮的狐狸眼惬意地眯着,迎着暖阳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抬起毛茸茸的白爪子舔了舔,便将脑袋藏在卷起的大尾巴下面又打起了瞌睡。
侧旁伸过来一只扰人清梦的手,从她身体下方将之抄了起来,不待小狐狸尖叫出声,已被稳稳抱进了那个东华怀里。
他见小狐狸只瞪了一眼又想伏身睡去,不由眉梢轻挑起了捉弄心思。放在小狐狸肚子下的手掌动了动,小狐狸四肢一颤,闭着眼朝旁边挪了挪;他又将手上力道重了几分,小狐狸咯咯笑着往一边翻去,仍旧没有睁眼;他终于不再收敛,舒展着手指来回揉了揉,柔软起伏的肚皮顿时起了波浪,小狐狸痒得撒开四肢想逃,又哪里翻得出夫君的掌心去,只得扒着他的手臂讨饶。
好不容易逮到个空隙,恼羞成怒的小狐狸气愤地化成白衣少女,捶着那个东华的胸口与之理论:“你怎么这么坏!”明明是责备,用她软糯的嗓音说来便似娇嗔一般,反叫人失了心神。
那个东华低垂着眼睑看她,眸光深沉,声音却有些喑哑:“谁让夫人不理我!”
他俩的身影越靠越近,像两棵根须交错、枝叶纠缠的连理树。
东华了悟,这是碧海苍灵啊,他与小白大婚前的日子,而此后的波折让他在一片旖旎中生了些许怅然,只不知为何会想起这些。
正自轻叹,耳畔突然响起一道迟疑的声音:“那个白衣女子,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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