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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梦扶桑(卅三)


暗夜之中,东华正在闭目打坐,周身笼着淡淡光晕,看似平静无波地调息,实则分了一半心思留意所设的禁制。

        此番前往旄山,众人只知受降恐有阻挠,分兵乃为主君瞭阵、为天族助威,至于其中是否有诈,东华本无确凿的证据,自然不能妄言,否则那些一点就着的武将若知道了一星半点,一心要救主君于水火,只怕立时就要踏入对方的圈套。

        心中再急亦不能失了方寸,作为最了解此行目的之人,东华不敢懈怠。

        人困马乏声渐歇,正是暗潮汹涌时。

        帐外夜凉如水,星子明灭,残月如钩,万籁俱寂中果然有了异动。

        先是自远处山林飘来一团薄雾。薄雾时卷时舒,层层铺展,仿佛刚具灵识的草木之精偷偷扬起的窈袅肢条,因着变化缓慢并不如何引人注目。

        然而方接近营地上空,雾却骤然浓密起来,原本轻纱样的薄雾像被灌注了浓厚的杂质,刹那间转为黑沉如墨的云团,尖利的趾爪划破了轻灵出尘的伪装展露狰狞。

        浓云翻滚着碾向前,一路行进一路缓缓下降,朝着营地接近过来。要到此时才能看清,那黑漆漆的一团与其说是云,更像是无数细如牛毛的长虫结成的团,蚰蜒样的长虫生着许多对足,因其数量多,一条条堆叠缠绕,蠕动着团在一起,分不出收尾,哪似轻捷的云?直教人心生厌恶。

        偌大一团滚滚而来,竟无多大声响,唯经过之处留了条烧灼般的痕迹,稀薄天光下仍隐隐可见。

        如此大的阵仗,却丝毫不显声势,筹谋之人着实费了一番功夫。本是大好时机,可惜遇到了东华。

        漆黑的一团无声无息地接近,目的自然是营中之人。随着距离的缩短,千虫万足愈加雀跃,“云团”的蠕动甚为诡异,其中一些甚而竖起半身,挥舞着成排的对足,似随时准备脱困而出,附着于新的目标之上。

        “云团”刚进入营地,迎头就撞上了东华早已设好的禁制,涌动的虫豸甫一触及营地的外缘,便有一道金光闪过,将猖狂伸来的虫足化为灰烬。一二虫豸的消亡太过微小,事发又太过突然,“云团”来势未减,仍试图朝着有人的地方趋近,于是一道道金光随着“云团”的压近频频闪现,无数张牙舞爪的长虫还来不及作威作福,便在金光中僵直了身体,迅速散作齑粉。

        肉眼可见的,那团漆黑的物事越来越小,及至后来,醒觉过来的虫豸不想重蹈覆辙,又摇头摆尾地向着后方拖曳身躯,可因数量颇巨,慌乱之中难以统一步调、聚拢气力,并不能阻止覆灭的下场,最终挣脱桎梏的不过百一,更多的发出最后一声凄厉惨叫,便无奈地消散在了空气里。

        熟睡中的众人此时方被惊醒,一片刀剑出鞘声之后,众人看到的就是扣在营地上空的半圆形的金色屏障,以及指尖弹出一团辉光笼住最后逃窜的几条虫豸的东华。

        “仙君果然料事如神!”那几个知晓东华布置的将士见此情景,不免心中感佩。

        却见东华低头端详被捕获的虫豸,皱眉不语。

        “仙君,可是有什么不对?”一人上前问道。

        东华的掌上,虫子细长的身躯来回摇摆,张着口器四处撕咬,可毫无着力之处,无措之下对足惊惶颤动,左突右奔妄图逃脱术法的牢笼,但终究不得法门,只得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匍匐下去。

        掌上的一团乍看之下还算平常,可若仔细观察,虫子的轮廓时不时会呈现虚影,因着身躯微小,又是夜间,并不十分明显。

        “这不是一般的虫豸……”他望着虫子一时清晰一时模糊的对足,觉得莫名的眼熟。

        掌中隐隐感受到一丝波动,正待凝神细看,几条虫子似乎接收到了什么讯息,蓦地竖起半身,头上触角急速抖动了一阵便僵在原地,整条身躯拗成圆弧,所有步足都向外张开,过了几息陡然变为一团黑雾消失不见。

        不止其一,条条如此,不一会儿那几条被他捕获的虫子便已了无踪迹。

        围观的众人皆是一愣,东华也未想到小小虫豸还花样迭出,收了术法望着空空的掌心,仍有些疑惑。

        禁制外黑云散去,但天色未明,四周依旧昏暗一片。

        早有兵士使了简单的照明术查看营地四周,几声惊呼后,有人指着黑云来时的方向让东华看。只见一条清晰的深色印痕从云团下沉处一路延伸至眼前,在跃动的火光中展露无遗:哪里是原本以为的压痕,草木间焦黑蜷曲、了无生气的惨状更像是被某种浊物侵蚀的模样,比如浊息或是怨气。

        他蹙着眉想,熟悉感原来出自这里。

        此地不宜久留,前路又必然危机四伏,待到天色微明众人拔营前行,均带着十二分的小心。

        余下短短距离,倒未生什么波澜,偶尔遇到零星虫豸皆不成气候,想来天光大亮,少了掩蔽也难再偷袭。而经昨夜一事,一众将士此前再怎么蒙在鼓里,也知事有蹊跷,心中疑虑恐成事实,一腔愤懑早已烧得蓬勃,但有些许火星便可引来滔天怒火。

        一众人默默行来,东华遥望前路,远处雾霭重重,不甚真切,然雾霭背后总有什么似要喷薄而出。

        他觉得奇怪的是,除了虫豸竟不见其他,这幕后之人倒也沉得住气。

        此时距离旄山不足五十里。

        前方打探的人马比以往回来得晚些,未有伤亡却略显狼狈,一脸郑重地印证了他的猜想。

        原来这队精兵领先一步打探军情,本已入旄山地界,不料未行多远便遭遇大雾,他们在雾中摸索了一阵,好不容易来到一处空地,才走了几步便被一道高入云端的幕墙阻住了去路。幕墙直上直下,光滑陡峭,内中漆黑一团,看不分明。他们又朝左近探出数里,仍不见幕墙尽头,不敢擅专,立时原路回转来报信。

        大雾。幕墙。漆黑一团。

        东华望着迷蒙的远山,约莫想到了什么。

        他率着众人行不多远,那片浓重的雾霭愈加清晰。

        不知是谁扯破了推云童子的布袋,叫这许多云团落了下来,一股脑儿堆在一起。如若置身其中,恐怕连周遭五步以内的景物都无法尽收,这叫人很难不去怀疑是否是个陷阱。

        东华点足飞身上前,朝白茫茫的云雾靠近了些,飘散的轻絮随风翩扬,看似随意地缭绕,勾着他发梢、衣角的雾气却从一丝丝变成一股股,渐渐将之裹挟其中,大有成蛹之势。

        察觉异状,东华面色不显,袖中手掌微抬,默默掐诀施法,指尖方凝出一簇银光,却见方才触及衣袍的雾气陡然一滞,忽又潮水般向后退去,怎么打着旋儿来的,就怎么反着旋儿拧了回去,不仅萦绕在他周身的雾气不见了,连同前方不远处阻住了视线的厚厚雾霭也刹那间一扫而空,真真称得上“来无影去无踪”。

        也因此,那队精兵口中的幕墙便显露了出来。

        少了雾霭的遮蔽,这道横亘在去路上的幕墙分外清晰,叫人瞠目结舌的便是它的庞大。幕墙自眼前而起,一路向上延伸、向外延展,将旄山方圆百里几条主山脉都笼了进去,远远看去似个黑色的巨碗合在崇山峻岭间。

        正如东华所想,乃是一方结界。

        要支撑如此巨大的结界,术法消耗不在少数,思及来此的正是一支大军倒也不难解,目的无非两种,要么不得进,要么不得出,只不知眼前这个到底是占了一样还是两样。

        “主君他们是在里面?”一同前来的将军急切地指着结界内问。既知大军来此,眼前又出现如此大的结界,哪里还猜不到因果。

        下方,几个心急的兵士早已上前摸索起了光滑的外壁,试图找出可以突破的缺口。

        东华紧盯着结界中凝滞不动的那团黑色,这大雾来得诡异、去得蹊跷,让他不得不心生戒备。就在方才雾气退去的一瞬,他似乎看到内中黑色有一刻的涌动,待要定睛再瞧却又没了动静。此刻见有人对结界出手,可无论是徒手、兵刃还是术法,十八般武艺均无法破解,他将眉毛拧得更紧。

        事出反常必有妖,既已将他们引至此处,按说不该如此无动于衷才对。

        正思想间,结界顶端的外壁突然微不可察地漾起了一丝波纹,波纹一层层扩散,迅速向底部震荡开去,眼看着就要接近闹哄哄忙着破结界的众位将士,却并未引起注意。

        东华在半空看得分明,心中陡生警觉,口中疾呼“退后”,掌间尚未收起的法诀已然扔了过去。

        闹哄哄的兵士中,两名精壮天兵离结界最近,他们一个使锤一个使斧,仗着身高力大,挥舞手中兵刃便要与结界来个硬碰硬。

        原以为兵刃与结界相接总要费些力气对抗一波震荡,谁知刚刚还无计可施的结界,此番锤子与斧子下去浑似砸在纸糊的壳子上,一时不及收势连人带兵刃都向结界内倒去。

        这倒还罢了,只是握着兵刃的手掌方一接触结界内黑沉的雾气,便如过了热油一般燃起烧灼的刺痛,叫两个身高逾丈的猛汉都不禁嗥叫出声。

        臂上肌肤已如滚烫的岩浆般诡异地鼓胀起伏,瞬间起了层层水泡,又逐个爆裂绽开,鲜血喷涌,再急速干涸,收缩焦枯,比锥心的疼痛更甚的,是眼看着肌肉虬劲的臂膀化为枯骨的恐惧。而此时他们的身体仍处于失衡的状态,眼看着倒进结界的将是肩颈与头颅,动作变换不及,意识却无比清醒,便是旁观者亦能从他们瞪大的眼珠中感受到惊恐。

        千钧一发之际,一股力道自身后传来,东华的术法赶到,总算及时拉了他们一把,保住了性命。二人擎着失了半截的臂膀连连倒退,只觉劫后余生,惊魂未定。

        然而,不待众人喘口气,方才锤斧砍斫处的结界显出一个破损的大洞,一团团浓云正接二连三从洞口逸出。甫一接触空气,便极有章法地锚定了周遭的天兵纠缠上来。

        几个道行稍浅的反应不及,不过慢了半拍,立时呼吸困难、目眦欲裂,有的抱头哀嚎,有的四肢僵直,有的目色赤红,有的神志不清,一看就不寻常。

        众人一边七手八脚拖着受伤的同伴后退,一边各显神通扔出傍身术法试图阻挡散逸的浓云,谁知来者根本不惧,穿透五颜六色的光幕,优哉游哉地继续勾上其他接近的兵士如法炮制,片刻间又倒下了七八人。

        余下人等再不敢冒进,对着如入无人之境的浓云又恨又怕,却又拿它无法。

        便在此时,东华一个闪身出现在人前,袍袖略动,将四散的浓云拘于臂间,又快速掐诀封了身后结界处的破洞。

        动作行云流水,形势立刻倒转,耀武扬威的浓云左突右奔不得逃脱,也似知道落入了无力抗衡的境地,竟有瑟瑟之意。

        东华正要细看,哪知这云也似前番虫豸一般突然凝滞,顷刻间化为乌有。

        威胁消除,自有人活泛起来,互相询问着:“那是什么鬼东西!”受袭的兵士还在哀叫,方才跟着的将军犹在问:“仙君,主君他们可是在结界里?这可如何是好?”众人的目光都投到东华这里。

        几番破除迷障,如今,那些原本未将文昌仙君放在眼里的将士俨然已将之视为可靠的倚仗,心中对于主君的遇险、战友的不测虽满怀愤懑,却自知力有不逮,寄希望于这位文昌仙君来力挽狂澜、指点迷津。

        东华未语,先一一瞧了被浓云侵扰受损的兵士,替诸人施了净化安神的法术,哀叫声果然低了不少。

        再在结界前站定,涌动的浓云已失了开初的平静,隔着薄薄一层银光似困于囚笼的猛兽,游走间目露凶光,无声地向他示威。

        他默默看了片刻,嘲讽地扯出个笑:“倒是好算计!”

        这滚滚的黑云有着最棘手的内涵,若不是靠着赤金血庇佑,他也逃不出趾爪。

        此前怕不就是如此引得大军深入,倘若多人同时中招,虽有主君在,以一人之力不能兼顾攻守,后方即便驰援也会因无得法之策而陷入同样困境。如此一边拖住主力慢慢消磨,一边又可吸引更多天族队伍飞蛾扑火,除非父神将得力干将与数万部属弃之不顾,否则即使重兵相救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结局。

        对于苟延残喘的鬼妖两族来说,真是一条毒计,也委实是条好计,便是立于敌对的东华都要为之击节鼓掌。

        可惜,他们定未想到,还有另一人也与主君一般有同样的赤金血。该说是人算不如天算,还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东华却终于明白了自己来此的目的。

        待到回过身来,他已有了打算,目光沉着地扫视了一下众人道:“不必惊慌,听我号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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