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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梦扶桑(卅二)


前几日未从主君处探到口风,在营中也未寻见端倪,东华便想着不能虚耗,潜心恢复修为。谁知不过隔了三四日,再出帐时便察觉不对,军中虽仍安然,但来往的人实实在在地少了。既无战事,是何缘由?

        他原未想找折颜,可这事不好随意打听,一时半会儿又找不来主君,少不得要把老凤凰拽过来问一问。只是,不知是不是前阵子把他揍狠了,最近连影子都不见。

        想躲倒也没那么容易!东华眉梢微挑,唇边隐现一抹笑意。

        是夜,距离大军营帐一里外的树林,一道矮矮的身影鬼鬼祟祟地绕着最茂密的几棵树转悠了一阵,在这棵树底下伏倒观察了片刻,又滚到另一棵树下故技重施,末了躲到树干后学起了夜枭叫,听着颇有些瘆人。

        一处影影绰绰的树影里,不起眼的树冠轻轻晃了晃,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传来:“行了,叫得那个难听!没让人瞧见吧?”

        矮墩墩的小药童气喘吁吁地回话:“没,没有,我可小心了,路上还特地兜了几个圈!”

        “今日可有谁来寻我?”

        小药童认真地回想了一番:“文昌仙君来寻了您两回,其他就没有了。”

        “嘿嘿,幸亏我料事如神!放机灵点,明儿个他要是还来,你仍旧说不知便是!”

        小药童点头应承,又问:“前几日您不是还替仙君诊脉的,如今不用去了吗?”

        “啧,反正死不了,少喝几碗药也没什么,让他下手那么狠!”不知摸到了哪里,一阵龇牙咧嘴的吸气声后,那人不耐烦地问:“叫你拿的酒呢?”

        小药童从怀中掏出一只精致的酒壶向上递去:“喏,在这里!要不是主君不在,我可不敢去取!”

        “怕的什么!本就是从我这里分去的,东华一向也不在意这些,他既出去了,正好拿来给我解馋!”一只手从树上伸下来,接过那酒壶,毫不在意地打开灌了几口,却猝不及防地咳嗽起来,“咳咳咳,这是什么鬼东西!”

        不是酒还能是什么?拿的时候他特地闻了的。

        小药童正自疑惑,却听一道平淡的声音蓦地在身后响起:“哦,主君出去了?”

        寂静之中陡然响起人声,树上树下的二人俱是一惊。

        小药童本就胆小,一见来人心生胆怯,想及这两日不知跟着撒了多少谎,早抖抖索索躲到树后。

        折颜本翘着二郎腿嘚瑟,只是拿来助兴的美酒不知怎的变了味,正倾着身子打量酒壶,闻声一时不察从树冠中摔了下来,那张黑了一个眼圈、嘴角一片乌青的脸便暴露在了月色里。

        离着他们几步远,深色衣袍的青年隐于夜色里,线条优美的面庞在皎皎月光下泛着玉色,冰轮玉魄,玄度恬朗,映着他眸中清辉,更不似凡间景。只那挺拔的肩背不见一丝柔软,并不如何伟岸的身躯透着清贵疏离、尽在掌握的气势。

        折颜总觉得被那人嘲笑了,低低骂了句:“阴魂不散!”也不好失了风度,他暗暗揉着摔得生疼的腰臀,从地上爬起来,掂着手上洒得所剩无几的酒质问:“是你换了我的酒?”

        东华并未接话:“你还未回答我,主君不在大营?”

        折颜一愣,嗤笑道:“文昌仙君口气不小,主君的行踪凭什么要告诉你!”此刻,他倒也不再遮掩尚未恢复的伤口,挺直了身板预备跟狂妄的文昌讲讲道理。

        对面的人却一反平日的温和,面上如月色般寒凉:“我再问一遍,主君是否不在大营?折颜,这很重要!”

        他的目光直直落在折颜脸上,冷肃到面无表情的样子让老凤凰憋屈又心烦,不知怎么就被盯得气势一矮,他顾不上计较来人指名道姓的放肆,挣扎着晃了晃脑袋,翻了个白眼:“主君带人受降去了,这也不是秘密,就你什么都不知道!”

        东华确然不知,这几日他为赶时间修炼得十分忘我,没怎么在意周遭的动静,许是错过了。况大营中又无熟识交好之人,自然也不会传递消息来。

        老凤凰一副嫌弃土包子的嘴脸,不过就是要激怒对方挽回一些颜面,谁知对方浑不在意,反而顺着他的话问道:“去何处受降?”

        “旄山。”折颜不解自己如何答得这般顺溜,要想收口都来不及。

        然而东华似乎并未解惑,皱眉思索片刻后问了个让折颜摸不着头脑的问题:“……那里是不是有一处山谷名唤育遗?”

        撇开其他不谈,折颜对于虚心求教的人倒是有问必答的,否则如何体现他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惊天地泣鬼神的口才?如今对面之人难得放低姿态,折颜认为勉为其难也算是虚心请教了,再说之前一个两个问题都答了,倒也不在乎多一个,于是十分顺畅地应道:“不错,旄山之南有谷育遗,长了不少怪鸟,此番受降之地距此不远……”

        话音未落,便见对面人变了脸色,倒让还准备滔滔不绝的折颜不确定地放慢了语速,谁曾想,下一刻他就被毫不犹豫地打断了话头,这个让折颜很是讨厌的文昌居然抓着手臂命令他:“尽快整肃部属,受降一事恐有变!”

        东华原本找折颜,只是问个行踪,顺便捉弄一下这个总爱折腾的家伙。

        他自然知道折颜为何躲他,恐怕是那日亲手在他脸上留的印记还未好全,老凤凰自诩倜傥风雅,一朝破了相,自感无颜见人。这几日连例常诊脉也不来,想是犹自不爽得很,一门心思要让他吃点苦头。

        老凤凰这打不过就躲起来生闷气、还千方百计给穿小鞋的能耐,真是几十万年如一日!说不准就在哪处树林里躲着,不是梧桐树就是桃树梨树海棠树,翻不出什么大花样来,本性难移足以概括。

        遇见小药童鬼鬼祟祟从大帐中出来却是碰巧。主君大帐岂是闲杂人等随便出入的?小药童探头探脑自以为无人发现,实则早已置于众目睽睽之下,只不过军中俱知他替折颜做事,偷偷摸摸拿酒也不是一回两回,习以为常罢了。

        东华不一样,他见了小药童的举动,立时反应过来主君大约不在军中,又觉得这怕与躲起来的折颜有关,所以不动声色尾随其后,途中顺便将满满当当一壶酒换成了货真价实一壶醋,只等着看笑话。

        没想到,老凤凰的行踪固然是确认了,亦从折颜口中确认了主君不在军中的消息。去了哪里?去做什么?疑问渐生的同时,似是印证了这些日子忧心之事,他没来由起了一阵心悸,惊觉事情并不简单。

        旄山与育遗这两处地名并不陌生,只不过在他的记忆里并无特出。但说到育遗谷中的怪鸟,让他想起那些陌生的画面里,累累尸骸背后确有些怪模怪样的鸟,不免产生些不愉快的联想。

        从上一个世界起,他所在的便不是与来时一模一样的世界,大千世界何其奥妙,即便遇见差不多的人,甚或有一段差不多的经历,也很难说这便是同一个人同一段事。

        甚至有时他会有些奇思妙想,假使小白在,会觉得哪个才是自己?是选择同样的样貌性格,还是选择同样的记忆经历?

        他好似在走一段莫测的迷宫,似曾相识的背景迷惑多于真实,断不能以经验去揣摩,因为前方的路不知何时便会分叉。而引导他向前的其实并不是记忆,只是某种难以言说的预感。他借着这预感一步步走下去才知道到底会遭遇什么,但要他解释预感从何而来,恐怕也只能用一句“冥冥之中自有安排”来了结。

        然而,因缘既起,要他视若无睹是不能了。难的却是如何让别人相信自己。

        譬如此时,折颜乜斜着眼煞是桀骜:“你命令我!”要不是脸上的伤口还在提醒他实力的差距,恐怕便要不客气地诘问:“你算什么东西!”

        东华未与他纠缠,单刀直入道:“我且问你,此地距离旄山有多远?大军多久能到?”

        “相隔千余里,不过以我天族大军的实力两日应能到了。”

        “那么敢问主君是何时启程的?”

        折颜皱皱眉,约略知道了他的意图:“两日前的清晨出发……”

        “算上今日就快三日了!军中应有日常联络之法,可有消息传回?”

        折颜默了默,暗悔自己大意,嘴上仍试图找理由:“……许是他们路上耽搁了?受降而已,又无急事!”

        东华静静望着他不语,他知老凤凰不至如此驽钝,只不肯轻易低头罢了。

        折颜转了九曲十八弯也未能找到说服自己的理由,终于闭口不言,半晌方不甘不愿地问:“你待怎样?”

        东华等得就是这句:“事有蹊跷,受降必定有诈,且所谋者大。事不宜迟,速速整肃大军,你我兵分两路,我率一路驰援主君,你率一路留守大营!”

        “你?”折颜未想到这人主意这么大,立时就给自己安排好了位置。

        “不然呢?你放心让我留守?”东华十分淡定地瞥了他一眼,料定折颜无此底气。

        果然,老凤凰权衡再三,摸着鼻子又问:“你想带多少人去?”

        “主君可是带了三成兵力?那我带两成即可,剩下的留给你,别告诉我这还守不住!再派探马前去打探,受降有诈,周围必有异常,有消息立时传回!大营加强防守,外松内紧,注意西北、西南方向动静!还有,尽快与父神、墨渊、白止联络,小心提防两族联军,此事只怕还有后手!”

        东华语速不慢,折颜略觉应接不暇,一路点着头随他回到大帐。

        直至召集完人马,以副帅身份发出若干金令将诸事安排妥当,又待众人有条不紊离开大帐后,折颜方觉不对:“嘿,我怎么倒听起这小子的话来了!”

        他手中的扇子往自己脑门上重重一敲,也不管疼不疼,心中只觉被人算计了一把,可偏偏又挑不出错来。折颜也暗觉神奇,怎么就被这来历不明的文昌给吃得死死的?便是方才在军帐中排兵布阵,他竟然适应得很,觉得与主君在时无甚不同,不由自主便将自己置于从者的位置,更奇妙的是其他诸人竟也未觉不妥。

        老凤凰思想良久,不说“英雄所见略同”,也不谈“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却很是神来一笔地叹了声:“那句俗语怎么说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甚妙!”

        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倘被某人知道,少不得又是一顿赤橙黄绿青蓝紫。

        如是单纯探查情况,东华的确可以一人前往,但五族之争并非如此简单。鬼族和妖族联军实力不过尔尔,如今却要在明知毫无胜算的绝地里搞出花样,难保没有他族的影子。且东华亦说不准此去是否一马平川,一旦贸然深入,陷入敌暗我明的境地,牵一发而动全身,着实不智,还是慎重点好。

        他领着一队人马埋头赶路,无心欣赏沿途景致。一路行来,还得时时保持警戒,并不那么舒心。

        按着此刻行军的速度,一日应能到旄山。及至午后,前方探马已报了几回,大军前方数里并无异常,但越是接近越是疑云重重。

        天色将暮时,他们距离目的地不足百里,东华还是放下了连夜赶路的想法,号令诸人停下休整。

        夜风渐起,凉意深沉,东华从方才起就觉得周围有些违和,他不动声色地四处瞧了瞧,戒备了一阵未见异常,却仍不能放心。

        趁着最后一点天光眺望远处,旄山的崇山峻岭似在眼前,因着光线不足,黑黢黢的轮廓看着更像无人知晓的密境,不知背后会露出怎样的尖齿利爪。

        草木留下一团团一簇簇的阴影,像冷硬的山石,又像蜷伏的野兽,被风卷起阵阵低吼。

        将士们隐约的说话声隔着段距离传来,不甚真切。都是经验丰富的战士,知道压着嗓音,不让旷野的风将之带到远方。于是,语声中留下一段段骤然宁寂的间歇,有种乱了节奏的张皇。

        对了,声音,就是声音!东华遽然醒悟。

        明明是山野,这里实在太过安静!

        连绵不绝的山脉随着视线延伸,其中不知孕育多少飞禽走兽。若是寻常,山林中会有很多声音,唧唧的虫鸣、野兽的嘶喊、禽鸟的叫声,此起彼伏或是参差错落,那是充满生机的自然的奏鸣。

        而此时除却风声再无其他,寂静更像被压制后的无望,没有温柔的安详,只有冷厉的肃杀。

        原本还有趁夜一探旄山的考虑,现下自然只能放在一边了。他不欲打草惊蛇,状似无意地退回原地,暗中在营地周围设了禁制,隐晦地提醒众人抓紧时间休息,又布置了可靠之人值守,行动间仍做出一无所觉的模样。

        不过,今夜怕是平静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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