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终隙未
林晋桓自黑暗中醒来。
睁眼的瞬间他没有丝毫迷惑,林晋桓心里清楚地明白眼下的处境。迦楼山破,九天门被屠,温桥鹤身死,林朝与夫人秦楚绮为封印七方邪神双双殉道。
在他昏迷的这段日子里,迦楼山被围剿的这一天所发生的一切已经在他的梦中重现了无数遍。
每一个画面都长进了他的身体里,连筋带皮,深深刻入骨髓。
林晋桓从石床上坐起,抬眼环视了一圈四周。这是一间冰冷的石室,石室里没有窗,唯一的一扇铁门紧锁,室内除了一张石塌便再无它物。
这个地方林晋桓虽说不上熟悉,但也来过几次。这是九天门的石牢,先前用于关押犯了戒的门人。这个石牢修建于刑堂之下,通体用抱缚石建造而成,四面都有阵法加持。饶是修为深厚如林晋桓,一旦关进这石牢中也是插翅难飞。
没想到薛遥连这个地方都知道,林晋桓笑了笑,垂眼看向自己的掌心。此刻他身上的大小外伤都已精心治疗过,身上还换了一套干净的衣裳。刚醒来的时候他就发现自己的内府里没有丝毫灵力流转,四肢沉重,与凡人无异,这应该是他手腕上这对抱缚石手环的功劳。
好在这抱缚石环并不损身,只是能暂时将人的灵力封存。
这时门外的一声微不可查的响动引起了林晋桓的注意。林晋桓虽灵力被封,但五感到底是异于常人,他敏锐地察觉到石室外来了一个人。
那个人的脚步极轻,他并没有走进来,只是在安静地站立在铁门之外,片刻之后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薛遥步履匆匆地离开石牢,他从肖沛手里接过此次围剿九天门的战报,行进间一目十行地看着。
“吩咐下去,备马回京。”薛遥说道。
“这个时候回京,九天门的余孽可会有所异动?”魔教刚除,肖沛到底有些不放心。
薛遥说道:“你留下掌管后续事务,他们已经翻不起什么浪。”
肖沛转念一想,如今九天门门主身死,小门主林晋桓被关押在石牢,九天门门人几乎尽数折损,林朝的亲传弟子延清林晋仪等人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三位长老中战力最强的温桥鹤祁英伏诛,司徒坤已主动带剩余门人归顺朝廷。还有不少人贼心不死,不过薛遥还留了他们一条命,此刻全部在石牢里收押着。
这么想来九天门余孽确实已经成不了气候。
玄武骑入主迦楼山,在司徒坤的协助下,枢密院已经顺利接管九天门事务。九天门虽已覆灭,但到底家大业大根基雄厚,势力盘根错节,对九州上下影响深远,但想要彻底将收复九天门的各处势力还需费些功夫。
“也是,你先回去吧。”肖沛自以为想通了其中的关节,他拍着薛遥的肩膀对他说道:“这收尾工作横竖一时半会儿完不成,你没必要跟着耗在这里。”
薛遥不置可否,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薛遥回到了书斋中,拿起桌上早已写好的奏疏,奏疏上的内容很简单,九天门覆灭后关山玉下落不明,薛遥在奏疏中向皇帝提议先留林晋桓一条命,待试探出关山玉的下落后,在另行发落不迟。
薛遥将自己亲手写的奏疏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便合上丢到了一旁的废纸堆里。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林晋桓像是被人刻意遗忘了一般,再也没有人来过这间牢房。林晋桓独自在这暗无天日中凭借每日送饭食的时间来判断白天黑夜。
这样的日子林晋桓倒不觉得难熬,他每日按时进食,潜心修炼。虽然他的灵力被封止,但他清楚地明白当日林朝以身殉道的瞬间自己已经继承了全部的七邪之力,修为早已今非昔比。
这些小伎俩最终是困不住他,只是眼下他还需要些时间,他不怕等。
这漫长的修炼是林晋桓同自己的对话,他仿佛分裂成了两个人,在每一个夜里他都不断回过头来审视着自己的过去。
林晋桓发现林朝说的是对的,过去的自己总是太过于天真,把世间的黑白想得太过简单。
他独自在一片不见天光的黑暗中朝生暮死,悄无声息地完成了一次又一涅槃重生。
终于到了一个月之后,眼前的那扇铁门被人打开,一队黑衣人带着林晋桓走出了石牢。
如今的迦楼山看上去和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鲜少有熟悉的面孔,林晋桓一言不发地随着黑衣人往前走,不久之后就来到了清心堂。
林晋桓现在的耳力更优于从前,一进清心堂的大门他便听到有人声从书斋的方向传来。那队黑衣人果真带着他朝着声音的方向走去。
“你是疯了吗,千里迢迢回一趟京城就是为了一个魔教余孽顶撞皇上?”肖沛虽远在迦楼山,但他对薛遥在京城的所作所为早有耳闻,他痛心疾首地对薛遥说道:“你此次回京,真是办了不少大事。”
薛遥若无其事地在书案前坐定,随手拿过一本文书开始查阅。薛遥入主迦楼山之后不愿搬去六相宫,依旧住在清心堂。
薛遥顾左右言他道:“是我疯了吗?是他早就答应我的。”
“谁能想到你胆大包天要保的竟是九天门的人?”薛遥这混账话把肖沛气得牙痒痒:“九天门这数千年做了什么恶你没看到吗?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况且此次围剿不算大获全胜,你可别忘了那三千个无辜枉死的百姓!”
肖沛灌了好大一口水,仍旧觉得气打不一处来,连珠炮似得质问薛遥道:“我就纳闷了,你一孤家寡人在京郊置什么别院,原来是为了安顿这姓林的一家子。您这是来剿匪的还是来下聘礼的?”
薛遥原打算以关山玉下落不明为由,说服皇帝留下林晋桓。但最后还是决定亲自回京当面向皇帝请命。
薛遥不眠不休地赶了几日才回到迦楼山,眼下懒得与肖沛一般见识,他将批注好的文书放在一边,淡淡地望向肖沛道:“说够了吗,说够了快滚,看见你我就头疼。”
薛遥的话成功地将肖沛的目光吸引到了自己的头上,肖沛幸灾乐祸地凑到薛遥近前,说道:“让我瞧瞧你这额头,啧啧,真是活该。皇上怎么没砸醒你呢?”说着肖沛盯着薛遥额头上的伤看了好一会儿,这才一脸后怕地说道:“幸好你在李韫谋反案中有功,否则怕是要下去和他作伴了。”
肖沛见薛遥没有答话,自言自语道:“除去了李韫这老匹夫,皇上和枢密院总算能松口气了。只是这李韫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想到造反呢……”
原来就在薛遥回京后不久,权倾一时的中书令李韫被查出正在策划一场宫变,意图谋反。此事一出,一时间朝野震动。以李韫为首的涉事官员全数下狱,不久之后李韫就在牢中畏罪自尽了。
薛遥虽没和肖沛提起,但这事确实来得蹊跷,与其说李韫参与谋反,不如说是他一头栽进了谁设好的局里。
肖沛突然像想到了什么般,一脸惊悚地望向薛遥,说道:“不会是你下的黑手吧?”
肖沛这个猜测不无根据,朝廷中不少人私下也是这么认为的。薛遥早就背够了这口黑锅,不厌其烦地捂住了肖沛喋喋不休的嘴,说道:“嘘——闭嘴,有人来了。”
果真片刻之后,玄武骑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大人,人已带到。”
“带进来。”薛遥对门外说道,说着又转过头以口型对肖沛示意道:“快滚。”
林晋桓走进书斋的时候,薛遥身边的那个副使正往外走去,他一步三回头地转身打量林晋桓,那眼神仿佛要把他身上盯出两个洞来。
薛遥轻咳了两声,说道:“别理他,坐吧。”
林晋桓顺从地在房内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二人之间的距离不近不远。
仇人相见,没有剑拔弩张,也没有你死我活,他们两人之间平静地有些异常。薛遥与林晋桓相对着坐着,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窗外树叶沙沙,夏蝉喧闹,廊下林晋桓亲手挂上的风铃正随风摆动。
薛遥有些后悔在清心堂见林晋桓,这里有太多他念念不忘的过往。如今二人在此重聚,周遭的一切无一不显得讽刺。
“你…”薛遥刚吐出一个字又不知道要怎么开口,他无言了片刻,终于问道:“你有没有什么想问我。”
薛遥似乎觉得自己的说法太生硬,他又放缓了语调,换了一种方式说道:“无论你问什么,我都会如实相告,不再欺瞒。”
林晋桓闻言,像是听到了什么有意思的话一般抿嘴笑了。他抬眼看向薛遥,眼尾轻挑,似笑非笑地说道:“薛少使大可不必如此。”
眼前的薛遥一身黑衣,看上去和先前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不知为何额头上挂了彩,像是被什么钝器所伤。伤口没有好好处理,显得虬结狰狞。
林晋桓对薛遥的伤熟视无睹,他漠然地移开目光,说道:“曾经我确实心性单纯,但毕竟不是傻子,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是看不明白的。”
趁薛遥语塞之际,林晋桓继续说道:“况且这其中的细枝末节,孰是孰非,对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
一时间薛遥心像漏了水的破水囊,四面漏风,一片狼籍,但又没甚可以辩解,他站起身来到林晋桓身边坐下。
薛遥抬起手,似乎想触碰林晋桓。那双手在半空中停顿了片刻,最终还是放下。
“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我计划安排的。”薛遥索性破罐子破摔,坦诚说道:“结果虽有遗恨,但我不悔。”
薛遥固执地追寻林晋桓的眼神,直视他的眼睛,他郑重地说道:“我骗了你,利用了你,也伤害了你。但我从未想过要你的命,也从未想要你家破人亡。”
林晋桓嗤笑了一声,毫无芥蒂地回望薛遥,说道:“薛少使如今功成名就,我又沦为阶下囚,您有话大可以直接吩咐,不必再费此心机。”
薛遥感到从未有过的疲惫,但他愿意给林晋桓多一点耐心。薛遥强打起精神说道:“朝廷已经将你赦免,石牢你也不用回去了。只是稳妥起见,需得委屈你在我身边待一段时间,抱缚石环也暂时不能取下。”
林晋桓闻言,没什么诚意地说道:“真是皇恩浩荡,罪民感激涕零。”
薛遥忽略林晋桓言语间的嘲讽,继续说道:“待风平浪静之后,你随时可以离开,自此闲云野鹤,逍遥江湖,只是再也不要回迦楼山了。”
如果你愿意,我也可陪你…薛遥及时打断了自己的念头,只觉得荒唐。林晋桓此时已恨自己入骨,曾经的赤诚邀约,早已不做得数。
“事已至此,所有的事我做了便是做了,我不是在为自己辩解,也不奢求你谅解。你怎么恨我都不要紧,我只要你好好的。”薛遥说着,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了林晋桓的短刀,重新交到他手里。
“我今日将不知吾还给你,接下来的日子里你随时可以杀我,我决计不会还手。”他对林晋桓郑重地说道:“我知道我的一条命换不回林前辈秦夫人,无论你稀罕不稀罕,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了。”
林晋桓望着手里薛遥强塞给他的不知吾,心里漠然地想:他还是这般惯会惺惺作态。从前自己怎么会被他迷了眼,满心满眼只想对他好。
薛遥见林晋桓望着手中的不知吾一言不发,于是问道:“你要现在就动手吗?”
林晋桓回过神,他将短刀收进怀里,说道:“我只是势穷力竭,人还没疯。”说话间林晋桓甚至露出了一抹笑意,他接着说道:“假设薛少使口中还有一句实话,那我现在留在你身边才对我最有利,不对吗?”
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此刻自然而然地从林晋桓心底冒出来,他有些愉悦地想:就算他现在什么都不做,只要静待下一个十五年,薛遥就会尝到自己亲手种下的苦果。
届时整个九州大地都要给薛遥陪葬,那将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盛况。
薛遥没有注意到林晋桓的情绪变化,他站起身,故作轻松地对林晋桓说道:“让沈照璧带你去沐浴更衣,我等你用膳。”
林晋桓在面对薛遥时还能夹枪带棒地说几句话。当薛遥不在的时候,他整个人就处于一种与外界隔绝的状态中,不哭不笑,不言不语。
沈照璧与林晋桓也算有些交情,她几次尝试与林晋桓说话无果之后,只得暂时压下自己心里的话。沈照璧一路无言地带他去洗漱更衣,又送他回到花厅。
薛遥对吃穿向来不上心,但今日他早早就候在圆桌前,桌上都是林晋桓喜欢的菜色。林晋桓进来的时候看见薛遥的手指正不断在摆弄着桌上的筷子,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回来了啊。”薛遥看见林晋桓进门,便放下筷子招呼道:“过来坐。”
林晋桓没有丝毫抗拒,他来到桌前坐下,两人面对面沉默地吃着饭,不发一言。
饭后薛遥亲自送林晋桓回了卧房,薛遥站在门外对林晋桓说道:“前段日子受苦了,今天你先休息,我就在隔壁,有事随时可以过来找我。”薛遥顿了顿,继续说道:“特殊时期,无事尽量少出清心堂。”
林晋桓在门内说道:“薛大人,我是个被幽禁之人,您需要我在什么直接吩咐即可,无需如此费心。”
“好吧,我便直说了。”薛遥偏头想了想,笑吟吟地说道:“我命你今晚想想吃穿用度还缺些什么,我明日让人去准备。”
这个笑容太过于真心实意,林晋桓一眼也不想多看。他当着薛遥的面面无表情地关上了门。
薛遥在门外站了片刻,终究还是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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