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无量泉
薛遥一目十行地看完了肖沛寄来的“家书”。
肖沛在信上不着边际地写了一大堆诸如薛遥的便宜三哥纳妾,“四姨娘”红杏出墙这一类的破事,那嘴简直比伙房的孙大娘还碎。但这通篇洋洋洒洒的家长里短用枢密院的密语译读出来,说的却是另一番内容。
肖沛信里说道,枢密院正依照薛遥的指令暗地里留意着关山玉的消息。江湖里关于关山玉的传闻很多,有价值的却少。关山玉毕竟是上古神物,在人间消声匿迹数百年,谁都没有见过。但近日关于关山玉的消息却甚嚣尘上,各大仙门都在流传关山玉早已重现九州,且就藏于九天门中。
关于关山玉的来历,薛遥也略知一二,流传最广的一种说法就是关山玉是由尊神连山的一抹神识所化,得关山玉者便能获得连山的神力。有了关山玉加持,意味着仙途从此平坦,原本遥不可及的元神不死不灭就此唾手可得。
关山玉的种种传闻在薛遥看来和坊间流传的上古神话并无不同,但大部分修道之人对关山玉的传说都深信不疑。如今上古神物现世,事关得道成仙飞升大乘,往后这九州上下定不太平。
薛遥的目光在解读为“何时动手”的一句话上停留了片刻,接着便面无表情地挥手将信毁了。
他想起翟西东先前就一口咬定关山玉在林晋桓身上,这二者之间是否有所联系?这传说中的关山玉,难道真的就藏于九天门?
薛遥来到书案前摊开笔墨,提笔在纸上写了一小段诸如最近身体无恙,毋需挂怀云云,其实译读过来的意思就只有一句话:“时机尚未成熟,时刻紧盯几大门派的动向。”
薛遥想了想,又在信里加了一句:“切莫轻举妄动。”
这时林晋桓敲了敲门,随即推开半掩的门走了进来。他见薛遥在书桌前奋笔疾书,于是没有走上前,而是来到圆桌前坐下。落座之后他随口问道:“在写家书?”
薛遥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继续面不改色地在纸上写道:尚未探明被俘百姓的下落,需得继续探查。
林晋桓是来领薛遥去无量泉的,无量泉位于九天门的禁地之中,没有林晋桓的带领薛遥无法擅入。林晋桓见薛遥家书写得入神,便不催促。他随手捡起桌上薛遥看了一半的书,又从桌上的点心盒里捻了一颗桂花糖放进嘴里,边翻边含糊地说道:“快替我向令尊令慈问好。”
薛遥本不想搭理林晋桓,但却不知怎么的,他鬼使神差地在纸上落下了一句:代友林晋桓问义父安。
薛遥望着信纸上的字,又陷入了自己的思绪。此时距离他上一回在上山的路上遇见押送“祭品”队伍已过四月有余,这四个月来他暗地里探遍了九天门的各个角落,甚至连禁地都寻着时机前去探查了一番,仍旧一无所获。
那一小队人马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根据枢密院的调查结果来看,每十五年九天门需要献祭三千条人命。要在迦楼山关押这三千人绝非易事,很难做到悄无声息。
九天门究竟会将人藏在何处呢。
薛遥脑海里暗自琢磨着,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了林晋桓的身上。林晋桓正坐在桌前闲适地翻着书,此时正逢盛夏,日头正好,林晋桓整个人落在一片高照的艳阳中,也落进了薛遥的眼里。
薛遥的心是热的,脑海里却有一个冰冷的声音对他说:得找个机会试探一下林晋桓。
“怎么了?可以出发了吗?”林晋桓见薛遥一言不发地望着自己出神,便放下手上的书,疑惑地看向薛遥问道。
薛遥眨了眨眼,回过神。他一把薅过侯在一旁的湘君,将写好的回信装进鸟腿上的竹筒里。薛遥轻轻挠了挠湘君的脖子,湘君支起脑袋拱了拱薛遥的手心,接着就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走吧。”薛遥站起身说道。
二人来到无量泉的时候晋仪已经等候多时。薛遥和晋仪打了个招呼,就利索地将上衣除下,毫不犹豫地跃进了寒潭。
晋仪在一旁看着薛遥干脆利落地就泡进了漂着浮冰的水里,不由自主地跟着打了个寒颤。无量泉是迦楼山上的一口寒潭,位于一方石洞之中,泉水常年结冰,每次薛遥使用前林晋桓都得命人提前将厚厚的冰层砸开。无量泉所在的这方无名山洞灵力充沛,也是个有助修炼的洞天福地,只是山洞里终年地冻天寒,实在是无人可以消受。
“别愣着了,手脚麻利点。”林晋桓望着冒着幽幽寒气的潭水直皱眉。这石洞里着实是太冷了,内力如林晋桓都不得不运功御寒,别提正泡在水里的薛遥。
晋仪朝天翻了个大白眼,意有所指地说道:“催什么催,人家正经泡在水里的主儿都不急,你急什么。”
“二位。”薛遥的脸上开始结起霜花,他抖了抖挂了霜的睫毛,有些无奈地说道:“省下这绊嘴的功夫我也能少受些苦。”
林晋桓偏过头去,不再搭理晋仪。晋仪不依不挠地瞪了林晋桓一眼,手里却不再耽搁。她从药箱里取出了一根筷子般粗的银针,依次扎破了薛遥的十根手指。
黑色的血从薛遥的十指沁了出来,最开始只是一滴两滴零星地落在雪白的冰上,很快就越流越急。黑血滴滴答答地淌着,片刻功夫就地在冰面上汇集成了小小一汪血水。
晋仪见毒血放得差不多了,又从箱子里取出了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银针毫无预兆地扎进了薛遥的风池穴。
那银针虽细,威力却不可小觑。银针入体的瞬间薛遥的身体猛地向后一仰,重重撞在了池边的冰堆上,从嗓子里发出了一声微不可察的闷哼。
晋仪此刻已经一反平日里吊儿郎当的女流氓做派,她一把托住薛遥的后颈,扭头冷声吩咐林晋桓道:“林晋桓过来护法。”
林晋桓有些走神,他面无表情地望着冰上不断扩大的血水发愣,直到晋仪出声喊他他才意识到自己一直紧紧捏着拳头。林晋桓松了松手,收回心神,沉默地来到薛遥身后。他将真气运于掌心,拂开薛遥披散的黑发,轻柔地将手掌贴上了薛遥的后心。
薛遥的身体冰冷得吓人,好在落在林晋桓掌心的心跳还能证明他是个活人。
“疼吗?”林晋桓问。
薛遥没有回答。
这时又一根银针**了薛遥的肩井穴,许是适应了突如其来的剧痛,薛遥这回的反应没有先前那么强烈,他的身体微微一颤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没心没肺如晋仪都有些于心不忍,她边施针边轻声道:“是很疼,你忍着点。”
第三根针扎入了薛遥的魂门穴,薛遥疼得一时说不出话,他体内的每一根筋脉此刻都疼得厉害,像是随时要炸裂。薛遥咬了咬后槽牙,平复了一下翻滚的内息,才低声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无妨。”
就这么过了小半个时辰,晋仪施针结束。薛遥半身泡在这冰冷刺骨的泉水里额头上还是冒出了细密的汗。冰面上的血水已凝固,黑白分明,格外刺眼。
薛遥还要独自在这寒潭里再泡上半个时辰。晋仪先是处理好薛遥指尖的伤口,又叮嘱了几句“凝神静气,切勿随意催动真气”之类的老生常谈,就搓着冻得发红的手先行离开了。
晋仪平日里虽粗枝大叶,但医术着实高超。晋仪刚离开没多久,薛遥就感到全身松快了下来。薛遥是典型的好了伤疤忘了疼的性子,身上才好点就急着想起来,被林晋桓眼疾手快一巴掌按进了水里。
“时辰未到,老实呆着。”林晋桓板下脸,顺手抛给他一块热帕子:“自己动手将额头上的汗擦擦。”
薛遥只得继续泡在泉水中,许是熬过了最开始的严寒,此刻他觉得没有先前那般冷了。薛遥随意擦拭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将身体往水里沉了沉,转过身懒洋洋地往池边一趴,托起下巴望着岸边的林晋桓。
林晋桓瞄了一眼薛遥这幅卖乖的德行,仿佛听见了薛遥肚子里噼啪作响的算盘声。
果不其然,林晋桓这一边念头还没落下,薛遥就毫不客气地问道:“关山玉是什么?”
睫毛上的霜花压得薛遥的眼皮有点沉,他费力得眨了眨眼。
林晋桓望了薛遥一眼,见他正趴在岸边托着脑袋眼巴巴地望着自己,林晋桓又转开视线,说道:“你一外门人瞎打听什么,身上不疼了?”
“疼啊,疼死我了。”薛遥在水里换了个姿势,似真似假地抱怨着。接着他又缠着林晋桓追问道:“快说点有意思的给我听听…”
薛遥心想这林晋桓七窍玲珑心,吃软不吃硬。自己这么装疯卖傻死缠烂打怕是没用,需不需再下一剂猛药…但这剂猛药还来不及下,他就瞧见有一个物件朝他的眼前飞来,薛遥连忙抬手拦了下来。
薛遥手里接下的是一枚玉佩,这玉通体莹白,触手生温。
“这就是关山玉?”薛遥端详着手里的玉佩问道。
“是,很意外?”林晋桓问。
“是有点。”薛遥将关山玉举到眼前仔细打量着。这玉上无甚雕琢,只在玉上打了个斗大的洞,洞里穿了根半新不旧的红绳。此玉虽整体是雪白的,但细看却有许多杂质,品质差得薛遥都不忍细品。若不知道它是传说中的关山玉,落在石头堆里怕是都没人愿意弯腰去捡。
“你为什么随身戴着这个,你也想飞升得道吗?”薛遥看了两眼关山玉,觉得实在是无甚美感,于是他又将玉扔回给了林晋桓。薛遥发现此刻自己对林晋桓想不想得道飞升这件事更感兴趣。
林晋桓抬手接下玉佩,随手将它放进怀里,无奈地笑道:“四哥真是高看我了,我像这么志存高远的人吗?”
薛遥不言语,只是抬眼望着他。
林晋桓见薛遥不打算放过这个话头,只得接着解释道:“我小时候经常做噩梦,我爹找来给我压惊的。”
“尽胡说。”薛遥嗤笑了一声,转身背对林晋桓,背靠在石壁上挪揄道:“什么样的噩梦得让上古神物来镇呀。”
“魔道中人能梦见什么呀,无非是立地成魔,危害道门大开杀戒迫害天下苍生之类的呗。”
林晋桓说着来到薛遥身边蹲下,他轻轻拍了拍薛遥的脑袋,说道:“脑袋挪开点,别枕在冰上,当心落下头疾。”
薛遥从无量泉里出来的时候其实感觉并不是太冷,但他拗不过林晋桓,最后还是勉为其难地披上了件大氅。
二人刚走上石桥,就见延清急急忙忙地从桥对面赶来。
“小师兄,这是上哪儿去?”林晋桓远远喊住延清,朗声问道。
“小祖宗,找你半天了。”延清一见林晋桓,快步朝他走来,说道:“随我去六相宫,门主有事找你。”
林晋桓见延清这火烧眉毛的样子,不明所以地问道:“什么事这么着急?”
“去了你就知道。”延清一把拉过林晋桓就走,走了两步不忘回过头对薛遥拱了拱手,说道:“失礼了,薛公子。”
林晋桓被延清带走之后,薛遥原本想回禁地再仔细探查一番,但他此刻已过石桥,无法再回禁地,只好作罢,独自一人慢吞吞地往回走去。
薛遥还没走出多远,就听见两峰之间的天堑处似有异响。薛遥停下脚步稍稍催动内力仔细一听,那声音竟是一声女子的哭喊。
薛遥思索片刻,便纵身寻着声音的方向而去。
林晋桓来到六相宫的时候,林朝正在案前作画。延清将林晋桓送进殿内之后自己就退到了门外。
“来了啊。”林朝今日心情不错,他穿着一身黑色的锦袍,头戴金冠,活像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出什么事了这么大阵仗?”林晋桓见林朝还有闲心作画,于是心下稍安。他顺口调侃林朝道:“门主又被秦楚绮夫人赶出来啦?”
林朝闻言气得直起了身子,隔空虚点了一下林晋桓的额头,怒道:“臭小子没大没小!”
林晋桓不以为意,慢吞吞地踱到书案前看了一眼。只见林朝正画的是一幅水墨兰花。这花画得倒是笔法苍劲有力,墨韵浑然天成。只是原本一幅淡雅宁静的墨兰在他笔下有些张牙舞爪,显得盛气凌人。
林朝将手中的羊毫投入白玉笔洗,自顾自后退两步,摇头晃脑地欣赏了一番,这才问林晋桓道:“如何?”
林晋桓也眯起眼装模作样地左右看了一会儿,片刻之后才十分矜持地从嘴里吐出两个字:“尚可。”
“哼,小兔崽子。”林朝显然对林晋桓的评价不太满意,他唤汀兰将他的画作拿下去装裱起来挂于大殿之上,又在玉盆中净了手,最后才来到殿中的一张禅椅上坐下。
待一切都舒适偎贴之后,林朝才开始切入正题,他对林晋桓说道:“过来这边坐,此次传你来,是门里有要事交于你去办。”
林晋桓闻言心下有些诧异,他自小不过问教务,林朝对这点早已心知肚明。林朝面上虽常常对林晋桓吹胡子瞪眼,爷俩儿一言不和就打成一团,但实际上林朝老来得子,林晋桓就是他的心头肉,对林晋桓很是溺爱娇宠。林晋桓想做什么就创造条件让他去做,不想做的事也从不勉强。
奇怪的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小门主,一生的志向居然是隐居在穷乡僻壤当一个教书先生,而不是搅弄风云当一个混世魔王。
林晋桓没有即刻表现出内心的想法,他难得顺从得来到林朝的下首坐下,打算仔细听听林朝为何突然有此想法。
林朝见林晋桓对此事没有明显抗拒,稍稍松了松紧绷的背脊。他继续说道:“月前寿春分坛遇袭,尚未押送回迦楼山的五百男女全部下落不明。”
林朝抛出一句话后就停了下来,他暗自打量了一眼林晋桓的脸色,见他无甚反应,于是接着说道:“关于此次的伏击,种种迹象表明很有可能是出自朝廷的手笔。分坛已无力独自处理此事,所以我打算派你代表我前去寿春。”
“你此行的目的有二,一是查明遇袭真相,二是重新在民间搜罗符合要求的男女五百名,并尽快押送回迦楼山。”
“能做得到吗?”
林朝说完这一番话,还未等林晋桓答复,自己心里就有些慷慨激昂起来。这是他第一次尝试将九天门的事物交予林晋桓去处理。虽然林晋桓常年云游在外无心教务,但林朝对自己儿子的才能武功很是了解,他相信林晋桓在不久的将来能够接过九天门这幅重担,一定会做得比他要出色。
但林晋桓却没有回话,他只是安静地坐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汀兰端着茶水点心走进大殿,见状又连忙退了出去。
一时间大殿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林朝脸上不自觉露出的笑意也渐渐凝固在脸上。
“父亲。”
片刻之后林晋桓站起身,拎起下摆,规规矩矩地往地上一跪。他郑重地开口说道:“恕儿子不能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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