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关山玉
“谁在那里!”沈照璧厉声问道。
袖箭穿破了木门,一头没进黑暗里便没了声响。
不消片刻,门外一个男声响起。沈照璧仔细一听,来者竟是那姓薛的公子。
薛遥在门外说道:“照璧姑娘,打扰。”
江湖儿女不拘小节,照璧听出薛遥的声音,当即拭掉眼角的泪上前应门。门一打开,沈照璧就见薛遥立在门口,手里拿着方才她射出去的袖箭。
“薛公子得罪了。”沈照璧侧了侧身,让薛遥进屋,笑道:“莫不是长夜漫漫,薛公子孤枕难眠?”
薛遥随着沈照璧来到圆桌前坐下,略带歉意地说道:“今夜无缘照璧姑娘的琵琶,深感遗憾。夜里无心睡眠便出门走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儿,还望姑娘见谅。”
沈照璧听闻微微一笑,不甚在意的样子。她倒了一杯茶推到薛遥面前,说道:“来日方长,将来有的是机会。”
薛遥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他的目光忽而一转,仿佛刚刚看到点着香的牌位的样子,脸上露出恰如其分的疑惑:“这位是…”
沈照璧随着他的目光望向牌位,说道:“这是我的一位故人,说来他还和薛公子您同姓呢。”
薛遥心想,何止是同姓,说不定还同名呢。于是他顺势说道:“哦?莫不是薛遥?听闻枢密少史也曾是姑娘你的裙下之臣。”
“哪里是什么裙下之臣,不过是照璧有幸能入少史的眼。”照璧说着站起身,顺手斟了一杯茶放在牌位前。
“说来也是遗憾,我虽与这位少史同名,却没能同他一样有幸能得照璧姑娘这般的红颜知己。”说着薛遥微微叹了口气,当真一副扼腕叹息的样子。
沈照璧背对着薛遥,闻言心里咯噔了一下。她吹灭了牌位前的烛火,又来到圆桌前坐下。面上巧笑嫣然地望着薛遥说道:“天下竟有如此巧妙的缘分,难怪我第一眼见到公子便心生亲近。”
薛遥不接沈照壁的话茬,他喝了口茶,状似随意地问道:“不知照璧姑娘与这位薛少史是如何相识的?”
照璧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曾与人谈起薛遥,与旁人自是没什么可谈起他,与林晋桓又更是不可说。今夜她看着眼前这个男子,让她想起了十多年前她第一次当选花魁娘子的那夜,在一片欢呼声中那人气定神闲地端坐在台下,那副尊容比如今的魏子耀还更像个纨绔。众人簇拥下她透过漫天的花雨看到他眼里的笑意。
“他啊…”沈照璧望向薛遥,像陷入自己的思绪般说道:“也是个胡乱败家的主,一个坊间选的劳什子花魁罢了,也值得他掷下那么多真金白银。”
沈照璧从小生活在朝朝楼,那时的她即不是长老,也不是什么炙手可热的头牌,不过天九门中再普通不过的一个门人。就算她再如何不愿,到了年纪就得开始接客。
她在朝朝楼尝遍了人情冷暖后遇见了薛遥,薛遥此人即不要她卖身,也不要她卖艺,更多时候只是让她陪着她喝酒谈天。后来更是花重金将她捧成了花魁娘子。
沈照璧望着眼前的男子,回想起她夺魁的那一夜,她与薛遥也是这么对着烛火坐着,当时薛遥漫不经心地喝着酒说道:“今后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朝朝楼再也没人可以强迫你。”
朝朝楼没人可以,但九天门可以,身在尘世中注定有太多的身不由己。尽管沈照璧知道自己此生都无法像薛遥期许的那样恣意而活,但她仍对薛遥心怀感恩。
“我一直把他当作我的兄长,只是没想到他这么个祸害竟是个短命鬼。”沈照璧说完,惊觉自己今晚有些失言了。她有些愧然地笑道:“失礼了薛公子,竟然让你听我说这些陈年旧事。”
薛遥原本想问沈照璧这枢密少史究竟是怎么死的,但面对此情此景,就算他是个没长眼睛的棒槌,也知道不宜再追问。于是他提了另一个他自以为不那么尖锐自己又比较关心的问题:“我也曾听林兄提起过薛少史,他们二人也是旧识?”
其实林晋桓从没在他面前提起过这位枢密少史,但他总不能和沈照璧说是他自己梦见的。
沈照璧听薛遥这么说有些讶然,她心里隐隐有了一个猜测。她拿不准林晋桓对这个薛遥是什么想法,于是说道:“这个薛公子可以亲自问问门主,照璧不好妄议门主的私事。”
“是在下唐突了。”薛遥从善如流地说道。
薛遥从沈照璧处回房,已是丑时。
薛遥今夜夜探朝朝楼,发现这朝朝楼虽说是九天门分坛的一处伪装,但青楼生意倒是经营得有声有色,薛遥一晚探下来竟觉得与普通秦楼楚馆没有什么不同,一路莺歌燕语,被翻红浪,简直就是非礼勿闻。薛遥真不知该不该夸林晋桓一句经营有方广开财路。
他原打算探探就走,但沈照璧在房间里说的话引起了他的兴趣,于是他故意买了个破绽,才有了之后与沈照璧的夜谈。
原本什么“夜里无心睡眠随便走走”不过是他随口扯的借口,但他此刻真的有些睡意阑珊。横竖是躺在床上干瞪眼,薛遥索性打开窗,让人送来一壶罗浮春,一个人对着秦淮河两岸的灯火独酌。
夜已深沉,晚风拂过,河边柳叶沙沙。原本河中络绎不绝的画舫游人已尽然散去,秦淮河倒影着两岸的灯火,月光莹白,洋洋洒落在河面上,显得格外温柔。
不解风情如薛遥面对此情此景也不忍打破,但他不打破总有更煞风景的人来打破,就在这时隔壁房间的窗户也推了开来,一道清越的男声响起:
“薛左使,寻花问柳回来了?”
薛遥侧过脸一看,发现隔壁住的竟然是林境桓。林晋桓此刻正站窗口,好整以暇地望向自己。
不知为何,薛遥竟然想到了“捉奸在床”这四个字,顿时觉得有些荒唐。
也许是月色太美,也或许是晚风舒畅,薛遥今夜不想提那些孩子没娘说来话长的恩怨情仇。他朝林晋桓举了举杯,笑道:“原来是林兄,可否赏脸共饮一杯?”
林晋桓闻言脸色一僵,有些不自在地转移话题说道:“饮酒就不必了,我是想同你商讨一下明日的行程。”
其实林晋桓事后想起了在芝芝家那晚醉酒后发生过的事,心里骂了自己无数次饮酒误事,甚至认真考虑过要不要杀薛遥灭口。但好在薛遥不提,他也装作无事发生。不曾想此人今夜又拿出来撩闲。
“你这人真不解风情,白白浪费这好酒好夜。”薛遥嘴上这么说着,却也不强求。他翻身坐在窗台上,手里依旧执着酒壶。他懒洋洋地靠在窗框上,掀起眼皮瞄了一眼林晋桓,说道:“又有什么阴谋诡计,说吧。”
林晋桓心下纳闷,他有些不明白就凭薛遥这张吐不出象牙的嘴是怎么在竹林境活下来的,还混上了左使的位置。也许过去他对殷婆婆的误会太深,殷婆婆能容忍这货多年,应当是一位豁达大度,明月入怀的女中豪杰。
但他望着此时的薛遥,一时间林晋桓对原本想和薛遥商讨的各种尔虞我诈的破事感到兴意阑珊。他顺着薛遥的目光望向河面上的点点河灯,沉默不语。
薛遥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酒,暖意从舌尖蔓延开。他当了半生的恶鬼,此刻有些喜欢人间的静谧。
不知是哪座楼里的姑娘也刚从梦中醒来,难以入眠。隐隐的歌声顺着风一路停停走走,荡到耳边。
“终风且曀,不日有曀,寤言不寐,愿言则嚏。
曀曀其阴,虺虺其雷,寤言不寐,愿言则怀。”
***
第二天一早林晋桓就同沈照璧去巡查了九天门在金陵的事务,回朝朝楼后他就和薛遥准备出发前往江南。
凭借鬼修与关山玉的共感,若是沈照璧的情报属实,到达江南时薛遥应当很快就能确认出善真和尚的具体方位。
到时候如何让这姓薛的老老实实地配合,着实需要费些功夫。林晋桓瞄了一眼此时正没款没形地倚圈椅上逗鸟的那个姓薛的,心里想。
林晋桓还没想出个子丑寅卯,南柳突然神色匆匆地从外面走了进来。她附在沈照璧耳边低语了几句,沈照璧的脸色随之凝重起来。
“门主。”沈照璧回禀道:“在南麓书院发现善真的踪迹。”
原来南麓书院大约十日前来了一个云游和尚,此和尚与院长颇为投缘,于是客居在书院,平日深居简出,也没有几个人见过。没想到今日突然传出消息说这个和尚就是善真。
林晋桓一愣,随即问道:“善真不是在江南?”
“即刻派人去探明。”沈照璧心知自己此番办事不力,抬手行了个礼,随即转身出去了。
林晋桓与薛遥一到金陵,就传出善真在金陵城的消息,会是巧合吗?
“你怎么看?”沈照璧离开后林晋桓问薛遥。
薛遥总算放过了沈照璧那两只倒霉的画眉,将鸟笼挂回到窗台上。他坐着想了想,说道:“我没有察觉到关山玉的气息。”
林晋桓仔细观察他的神色,想要辨别他此话是真是假,但没看出个所以然。林晋桓说:“莫不是你学艺不精感应不到吧?”
薛遥没所谓地耸耸肩,脸上分明写了“你行你上”四个大字。他转念一想,突然提议道:“闲来无事,不如我们也去一探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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