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残城
落沙海的孤堡里,血色彼岸花冢下,一行殷红血沿着冰冷石板,自花冢下慢慢流出……
“小主人,回来吧——”阿腐含混不清的悲怆呼唤,孤独回荡在古堡里。
被再度舍弃的沧彻还未睁开眼,便感到难以忍受疼痛,那种从血到肉、从魂到魄都被撕裂的痛楚,像极了九濯离恨印里生死不死的桎酷!
他吃力睁开眼,一行血泪随之滑下。发现只有左眼能视物,另一只竟瞎了!
这是哪里?映入瞳孔的是苍蓝的近乎不真实天空。身下颠簸,发觉正躺在一辆飞驰的破马车上。
沧彻翘起头,看到被咒符绳索捆粽子的身体时,更加吃惊:这身体是洛子的!
原来,苏醒的不过是进入洛子魂魄的那缕神识。只要自己不愿醒来,这世间还没有谁能将他本体唤醒。
了歌客栈内被沧彻逼至入魔的洛子,一路屠村无数,犯下了累累罪孽,原本守护这个世的神衹,成了双手沾满无辜鲜血的罪徒。更可笑的是,还被一群猎神匪徒狼狈俘虏了!
“蠢货。”这不争气的寄体是在太窝囊。
这句小声自骂触怒了近旁匪徒,一把捏住沧彻下巴,恶狠狠道:“别急,马上就到能找死的地方了。残城!”
残城,空河赫赫有名的罪孽、禁忌之地!
残城所在的北境,三百年前曾经拥有帝都之外最繁华的城市群落,坐落着数个了歌规模的城市;掌控着空河最繁华的贸易和最多的金银!明镜王朝时,帝都之荣与之相比都逊色三分,一度有大臣联名上书建议迁都北境。
那时,落蕊还是籍籍无名的小村镇;了歌还叫莺歌,正依靠着为北境输送消遣之物以及生产香火过活……。而北境,已拥有空河最密集的人口。
抬眼南望,便能看到凤栖天的神光;沐浴在神的眷护里,以为福泽绵长、好梦永恒。直到,那场在睡梦中突然降至的‘天灾’!
当九天浮土从时空裂痕中骤然坠落。夜夜笙歌的北境城以为是星辰坠落,人群欢呼,庆祝百年难遇的奇观!
然而,比之流星的滑落,浮土的坠落几乎是跳跃式的,从最初流星般的星痕,到突然头顶百尺之距不过是眨眼之间!
当人们惊恐的看到头顶之上突然逼近的、缠绕着血色火痕的巨大山体灭顶压来时,除了最后一声惨叫,连奔跑机会都没有。
三千繁华,弹指消散!
无论九天残坠的星宫人,还是被陡然灭顶的凡人,生命在那一夜都卑微脆弱如同浮尘。醒时有贵贱,死后却同穴。无数的生命被瞬间埋葬在浮土之下,死不瞑目。因为不知为何而死,更不知因何而死!
天火在城市废墟中燃烧了七日方休,将曾极目千里的北境沃土,变成了了无人烟的荒芜之地。
眼睁睁看着惨烈发生,凤栖女神曾无力跪在凤栖山顶,失声恸哭。
坠土残隙里升起一缕缕黑色亡魂,无论死去的人还是活着的,仇恨如毒素漫延了整个空河。
更可怕的是,死亡将九天的秘密也带到了阳间。人们还未从北境的悲伤中走出之时,因为九天守护神祗背叛而引起的这场灾难的秘密同时传遍了空河!
随着九天浮土的坠落,神的信仰也惨然落地。
北境坠土黄土连连,寸草不生!有人说,是因为有太多怨魂被埋在土里,已不能再立生魂,更不用说在上面重建房屋。
很多年后,明镜王朝曾派遣军队试图重新建城市。然而看似松软的坠土却打不下一根基柱,勉强建造起来的房子瞬间便会崩塌!无论超度法场举行多少次都无法改变这个局面。最终,只能放弃,黯然离去,并封存了整个北境。
这一封,便是数百年。
三百年,风云漫卷,沧海桑田。了歌、落蕊已崛起成鼎足之盛,而北境也沦落成了北荒。
但谁也没有想到,被帝都舍弃遗忘的坠土残隙里,竟有零星生命玩强生出,突破了人间和地狱的极限!那是幸存下来的极少数的、失去神力的星宫人。
虽然他们先后经过坠天、天火数劫,但毕竟坠天之时还有少许神力相护,侥幸活了下来。他们在残土的罅隙里勉强活着,曾经安稳了几年,直到建城的帝都军队到来,无意发现了几人,被抓住做了法场开坛的祭品。
因此,幸存星宫人争先恐后的逃离北境,掩名埋姓的躲入空河各地,秘密繁衍生息,并逐渐与少数凡人婚配,血脉渐渐稀释。
但灭族屠杀,也正是自北荒坠土开始。
自从得悉有星宫人幸存后,怀揣着凝魄的秘密,空河各地术士和猎神杀手蜂拥而入。在得到了最初的捕猎甜头后,随着星宫残族的逃离,逐渐占据和掌控了北荒。并在星宫人最初开辟的地下藏身之处,在每一条露着一线天的罅隙里,进一步的挖洞掘屋,扩展地盘。
经过数百年的发展,在北荒纵横交错的深隙里,慢慢发展成了蔚为可观的地下城镇。
阴暗的地下城市,犹如鬼蜮!
勉强能见天光的罅隙里,两侧沿壁而下开凿着‘之’字形街道,街道之上堆叠着密密麻麻的‘半厦’式的房屋:门帘露在外面看似平常,可推门而入不过三步,就能见到在残土内挖掘的各种密道。
数百年的挖掘中,逐渐形成了稳固的三类职业:
第一种:掘金。土之下埋葬的无数金银、九天坠落人间的数不清的神器!这也正是空河无数亡命之徒争先恐后涌入的最现实的原因!
第二种:猎神。这是亡命之徒的本职。因为无论穷富,起死回生、长生不老才是弱小的凡人终极奢求的。这里那些猎神杀手秘密自人间抓捕的半神人被屠杀之地。至于凤栖天斩杀,那是官家捕获猎物的宰杀方式。
第三种:炼丹。风栖天斩杀有可能会得到凤凰草,可是那凤凰草也只有术法强大的祭祀们才有能力炼成凝魄,这是普通人无法企及的。倒不如,直接将星宫人的血炼成丹药,直接服下,来的更实惠。而这些仙丹,更是皇族之外的富户日常享用的昂贵补品。
这是个血与火交织的鬼蜮之城!三教九流在这无法无天之地,将人性之恶张扬的淋漓尽致。
在残城,半厦屋檐下挂着的只有两种饰品:一是小巧的铜炉;一是穿眼的金币。
男男女女都性情古怪、衣着怪异;没有人承认自己是正常,也从不认为别人不正常。因为正常人心在这里做不了残酷之事,更无力生存。
这里没有凡世一切的美好,他们也不奢望那所谓的美好。经历了神的背叛,人心再无信仰。
魍魉夜初次行走阳世的第一站也是残城。行走在这里,它甚至都觉得无需披着斗篷,即便以魍魉噬鬼的本貌游走,恐怕也没人会觉得奇怪。因为这里的每一人比它都更像阴鬼;血污横流、挂满白骨的街道栏杆,层层而上,更像是十八层地狱。
残城之残,残在人心!
到残城后,沧彻被人扛起,通过秘道进入一间隐秘半夏屋。沧彻微弱的神识浮在洛子天眼,都懒得睁一下眼。
入魔后洛子心境和神识都彻底封闭,沧彻试了几次均无法再进入他的记忆。
沧彻一路上都在思量怎么会被唤醒了这个缕神识?是不是洛子要醒过来了?
只是如今哀莫大于心死,虽被强迫唤醒这残识,但他断不想再睁开看这世一眼。想起种种,悲从中来,神识越发微弱:
他已见过鲜活的青迁,也品尝到了再次被抛弃的痛苦,回顾一路苦寻,就像一巨大讽刺,血淋淋昭告着自己的愚蠢可笑。
而这一切皆源于最初对洛子记忆的好奇探寻,所以,他即不想管这个稚子被凌迟炼药,更不想被彻底唤醒。
沧彻正打算自毁神识离开,突然,隔着厚重残土,竟隐约感到一丝青迁的气息?!
不得不承认,‘那个人’简直就是他逃不掉的命中劫!哪怕是在他将死之际,在最黑暗绝望的沉沦里,只要捕捉到一丝他的气息,也能瞬间灵台清明。
沧彻从自毁的边缘退回了步,情不自禁凝神追寻那气息,勾起了他如饮鸩止渴般的贪婪。
厚重残土墙外,却是一个脸上缠绕着粗劣麻布的驼背老人,踯躅在残城的街道上。
爬了数层‘之’字楼梯,璇若扶着栏杆气喘吁吁。仰首远望,黯淡天光吝啬漏下,就像波光黯淡的海平面,如在深渊。
沧彻蹙眉:那个看上去乞丐般的老头,有着极为微弱的五行之力;但是不知为何,青迁气息比那五行之力还要强烈!
真他妈见鬼了!沧彻冷嗤:阴魂不散吗?
他神识想脱离洛子,却因为残识太弱,一时竟没能离开;眼见着老头要错身而过。
璇若扶着栏杆,栏杆上挂着一串串稀拉发黄、落满灰尘的白骨,说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残城屠宰的买卖已经没有开张了。
这当然要拜子濯所赐。数百年间,他陆续将成百上千的神族接回神域,这栏杆上的白骨便愈发少了。
突然,旁边一个半厦屋门被从内踢开,门板飞到街上堵住了他的路。
一个满头扎着小翘辫的壮汉浑身泥巴的跑出来,将一个泥乎乎的东西扔到街上,骂骂咧咧的:“他妈的,挖了一天就着破玩意!想饿死老子不成!”
那东西咕噜咕噜滚到璇若脚边,是个寻常人家的铜灯台。
“老桃?”屋里紧跟着出来一个老妪,“有些日子没看到你了。大家都以为你死了呢。”
璇若将泥灯台捡起,递回老妪手中:“都挖了几百年了,就算是金山也该挖空了。”说完转身离去,麻布蒙面散下一角,露出耳侧光滑肌肤。
“老桃的声音好像变了些。”老妪抱着灯台嘟囔着,回身一个巴掌甩在壮汉脸上,“败家玩意,直接扔了?看不上眼了?是不是哪天也打算把老娘也扔了?”
璇若带着青迁气息渐行渐远,径直下到残城最底层一个破烂的半厦屋前。
跨过破门,土壁自行裂开一条隧道,又在身后闭合。他向残土深处走了许久,面前才出现一扇破落木门。
木门之后,是个并不宽敞的洞穴,洞央横着一截烧得乌黑木头,一端还有一簇血似得火焰燃烧,已经烧了几百年。
璇若松开裹脸的麻布,露出了那张年轻的让人心疼的脸。年轻俊美的脸长在衰老身体上,除了脸是光滑的,脖颈以下的肌肤却是老人皴皱干瘪。
他疲惫的枕着木头躺下,刚闭眼,天顶四壁便开始合拢,渐渐将他活埋:子濯,这次你有为我心痛吗?一切回归坟墓的黑暗和窒息,就像数百年来在这里慢慢无声的腐烂……
入睡不久,璇若就被泥土里传来的震荡和不安惊醒;“人猴子!”
人猴儿的半夏屋燃着四更不灭的灯笼,数名彪形大汉罗列门口,看管着屋内终年不熄火的巨大青铜丹炉,那是浮土内挖出来的九重天神器。即便没有猎物的饥荒年谨,丹炉内都会燃烧着储备人骨,因为人猴儿认为神器熄火不吉利。
璇若来到人猴子门前时,三重屋檐的辉煌门庭,已高挂崭新的灯笼和红绸。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谁家娶亲呢。却不知这是残城数百年的规矩:只有捕猎了纯血的星宫人才会挂起红绸和新灯!挂的灯笼和绸缎越多,意味着猎物的重要性。
曾经北荒猎神的辉煌时代,残城家家户户都挂着新灯红绸,丹炉日日。无数星宫人的血灯油燃起了残城繁荣,举目仰望,灯火如塔,层叠而上,有着人间不可言说的妖冶之美。
如今,灰暗的残城里,人们已经有百十年没有看过那样的壮观场面了。穿着簇新的人猴儿,像只偷穿了人衣裳的猴子,在门口亲自迎客。祖宗的牌位晒摆在炉前,燃着尺高的香烛。
“十币一观啊!再晚见红,就来不及了。”门口一个大汉领着布袋吆喝着,人们争先恐后的推挤着排队,就像女人看到昂贵的衣服,就算买不起,也要一睹为快。
“听说是个守护者。厉害吧!”老妪从人群里挤过来,靠近璇若低声说,“听说抓住他的时候是满月,头发有荧光。”
璇若僵了一下:守护者?怎么可能?
人猴儿的半夏屋,是石柱支撑的宽广厅堂。四周有数条深邃的隧道,通向未名的残土深处。铜炉之后,有一个铁栅栏的硕大牢房,足有普通人家数间屋之广;土质的四壁是暗红色的,数百年来渗透了不知多少星宫人的血。
牢房之央,置放着一厚重的木案,刀痕累累,镌刻着经年之痕。
木案上被铁链捆绑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人,仰首在案边,微卷长发触及地面。数柄精致的刀,依次插在身边的案缝里。
那人睁着眼一动不动的躺着,像乖乖被等待屠宰的羔羊。
铁栏杆外,挤满了张望的人群,兴奋喊道:“是不是真货啊?”“这么邋遢,看着也不想啊?”“爷,验验货罢。”
“妈的,穷鬼!你猴爷啥时候做过假买卖。”屠夫不情愿的自腰带里掏出一个绳子栓着的物件,极小一截骨头,散着莹莹白芒。
屠夫拿在手里在栅栏前转了一圈:“睁大你们狗眼看清了!这是什么?”
“人鱼骨!传说人鱼满月向月,有与神明神交能力。所以他们的遗骨能辨别神迹真伪。”一个拿着破烂法器的术士,用法器将那物件仔细检验了下,十分肯定道,“货真价实!”
“验来——”人群起哄。
“妈的,啰嗦!真是些乡巴佬!”屠夫骂咧咧的将那骨件贴到洛子头发上,然后那脏兮兮的头发,自发根便有莹莹绿芒生出,顺着发丝如水般流淌至发梢。
瞬间剥去污垢,如同出污泥不染的莲花,透出耀人眼目的光洁。
人群同时吸了口冷气,如果不是守护者,即便是血统纯正的星宫人也不会这样光华!
“你们中也有高深的术士,现在还质疑真假吗?”矮小的人猴儿大摇大摆的走到栅栏前。
“不会,不会!人鱼骨是不会撒谎的。”拿着破烂法器的术士恭维道,“猴爷,我买不起仙丹,但务必高抬贵手卖点骨头,多谢了!”
人猴儿瞥了他一眼:“他的一根头发都值黄金万两,确定你买的起?”
“啊?!太贵了!”“不过值啊!”人群唏嘘不已。
“散了,都散了!开眼了,有金有银的准备了,他的骨头渣子都值钱,万年不遇啊!”数名门外大汉进来驱赶着人群。
璇若趁着混乱闪进旁边一条隧道,往墙上一靠,身体瞬间融入残土。只要不是护身符那样强大的神域结界,他可以自由在凡世大地中穿行,如鱼在水,这是拥有‘土行之力’神祗的特有能力。
璇若悬在木案头顶,和铁链捆缚的人四目相对。案上人年轻俊美,虽脏兮兮,但掩饰不住凡林之中的秀木之姿。
那人忧郁的眸子与璇若四目相对时,嘴角诡异的笑了,却没有出声。
看清那张脸后,璇若又惊又叹:是他!当初他闯入护身符时,在自己故所秋澄宫曾与昏迷中的洛子有一面之交。
堂堂的守护者怎会沦落至此,任凡人鱼肉?璇若心里发紧:难道子濯和护身符发生了什么?可那时,他根本没有伤及子濯要害。
洛子眼神忧郁悲凉,和第一次偶遇截然不同:
那日,当他闯入护身符后,经过曾经的寝宫秋澄宫时,看到数百年依然还保持着他居住时的门窗样子,控制不住脚步踉跄。
桃花依旧,物是人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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