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知府
柳杜衡醒来时，江户已坐在桌边喝茶了。
应是刚洗过发，头发湿漉漉的搭在江户的肩上，水珠顺着衣服往下滴，将前襟打湿一片，隐隐约约可见江户白皙精瘦的胸膛。
“你醒了？”听见响动，江户回过身问道。
柳杜衡下了床，走到江户身边与他接了一个浅浅的吻，拿起桌边的帕巾为他擦发。
“一早上就喝这么浓的茶？”柳杜衡望见茶杯的茶叶，眉毛不由得皱了皱，“未睡好吗？”
“没有。”
江户放下茶杯，抬手抚了抚柳杜衡的手，安抚着叫他安心。
柳杜衡看到江户的另一只手伸至桌下，在膝盖处捶着，一下心疼起来。
“雁江阴冷，如今天气又凉，你先回渝都吧，这里有我便可。”
江户垂着眼眸没搭话，紧紧盯着自己的膝盖。
过往多年冬日里钻心蚀骨的疼痛他自己也是那样熬过来了，并未觉得有多艰难。
“圣上还在，我不能走。”
柳杜衡抿抿嘴，手上擦拭的力度大了些许。
江户没在意柳杜衡的小动作，啜了口茶慢慢说道，“我已想过了，目前找不出伪钱额来源，那只能先阻止伪钱再流通了。”
“怎么阻止，难不成要百姓全都不用铜板吗，这不可能。”
柳杜衡摇摇头，认为此法并不可行。
“难不成让每个人出门都带一坨秤，拿到铜板就称吗。”
江户捏了捏鼻梁，又倒了一盏茶。
“这里不是渝都，江户，”柳杜衡将帕子叠好，坐在江户身旁，给自己倒了杯茶，“这是雁江，我们应当去找当地知府，他比我们，更了解这里的百姓。”
·
柳杜衡为防意外，来雁江时特地带了锦衣卫的腰牌，一个来月都放在包裹里藏着，今日终于派上了用场。
雁江知府已是不惑之年，胡子修得利落，两鬓已斑白，神色却十分精神，慈颜善目，相由心生，一看便知是位好官。
“指挥使大人，有失选迎。”知府弯腰，恭恭敬敬地给面前这个小他一半岁数的男人行着礼。
“大人不必多礼。”柳杜衡慌忙扶起知府。
“二位大人此次来，是有急事？”
江户闻言勾起唇角淡淡一笑，“大人可知近日市面上流通着的伪币？”
知府一愣，“什么？”知府既震惊又愤怒，声音也不自觉地提高了，“这不可能，这怎么会……”
“大人不必着急，”柳杜衡从怀中掏出几个铜板，放在知府面前，“大人请看这几枚铜板，虽样式颜色皆与真的铜钱无异，可它的重量却比真的铜板少了四分之一。”
知府颤着手将铜板捡起，举到眼前观察、掂量一番，半信半疑地抬起头。
“大人若是不信，可以拿来秤砣称量。”
“不，”知府大人摆摆手，“下官相信，还请两位大人告知，这伪钱到底从何处而来。”
江户摇了摇头。
知府短叹一口气，满面忧容，“此事非同小可，这关乎着雁江百姓的生计啊，两位大人还请告知下官能做些什么，下官定当义不容辞。”
江户抿了抿唇，“目下没有别的法子，只能请大人张贴告示，劝百姓将伪钱上交。”
知府张张嘴，又望了望柳杜衡，似乎十分为难。
“大人，此法太过大张旗鼓，恐怕百姓不会答应。”
江户皱了皱眉，不明白为何。
知府连忙拱手解释，“咱们雁江以繁华闻名，商业是极为兴盛的，这铜板每日流通之数怎么也有几万，这忽地一下告知百姓他们手上的铜板有大半是假的，恐怕大家并不会相信。”
“可谁都不想自己辛苦挣来的钱是假的啊。”柳杜衡插话道。
知府微微一笑，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胡子，“二位大人年岁尚小，怕是还不能太理解。”
“若只有一个人得了假币，那他一定会大吵大闹要个说法，可若是一大群人都得了，那么大家看着就都是一样的，谁也不会觉得不公平，谁也不会不安心。”
“这假币恐怕已经流通了不少时日，百姓们都没发现，若此时公开，百姓们只会觉得既然自己手中的钱币都是假的，又当成真币用了这么长时日，为了省去麻烦，那为何不能直接承认假币可用呢。”
江户的脸色越来越沉，一言不发地端起茶杯抿了口茶。
“确实，胆小怕事随波逐流，这不过是人的本性罢了。”柳杜衡摇摇头，嗤笑一声。
知府也赞同地点了点头，“下官在这里任职近二十年，眼看着眼睛一天比一天繁华，心却一天比一天寂寥，越是富贵，越是固步自封啊。”
江户垂着眸，他确实把人心想得有些简单了。
手指绞着白色衣袖，江户急速思考着，他不信真的没有办法。
“那就买。”
半晌，江户放下茶杯，定声说道。
柳杜衡与知府闻言皆是一愣，似乎江户说的话超出了他们的理解范围。
“什么？”
“买。”江户站起身，走到厅门出，抬头欣赏着厅内挂着的“守己爱民”的黑木牌匾。
“从国库里支钱，每一百枚伪钱换一钱真币，总不会有人不想要皇帝的便宜吧。”
知府沉默少许，终于站起身，向江户作了个揖。
“是，下官这就去办。”
·
出了州府，街上的商贩行人仍然是络绎不绝，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手中小小的一枚铜板子便可给渝国搅起一阵风雨，每个人忙忙碌碌，都在为自己的利益来往。
“你就这样轻易卖了圣上的国库。”柳杜衡牵着江户的手腕调笑道。
江户眨巴了两下眼睛，极为纯真地看向柳杜衡，“是你，我是以你的名义。”
柳杜衡哑然失笑。
“锦衣卫几日能到？”
“三日。”
柳杜衡正了正神色，回着话，走至一面馆中，挑了角落的位置坐了下来。
自从上次两人在燕泾街吃过那碗和好面后，许是柳杜衡心虚，总之已有两三个月再未吃过面了。
吃着热气腾腾的面，两人烦躁的心绪才被稍稍安抚下来，柳杜衡捧起碗喝完最后一口面汤，正觉得大为爽快，却又被江户一顿数落。
“喝汤的时候不要发出声音，不雅。”
柳杜衡抽了抽嘴角，小少爷几个月都没犯过这鸡蛋里挑骨头的毛病了，今日不知为何忽然挑剔了起来。
“你不懂，这样才香。”
江户撇了撇嘴角，“难道日后你与我家中长辈吃饭时也要这样吗？”
“那我自然……”
柳杜衡一愣，江户这是什么意思？
“怎么，”柳杜衡舔舔嘴角，一脸邪笑，“这就打算让我拜见丈人了？”
“……你想得到挺美。”
江户端起茶杯前饮一口，遮掩着因为害羞而红透的鼻尖。
柳杜衡心下一软，也不再逗他，掏出帕子仔细擦了擦嘴角。
“说真的，这回回了渝都，你是继续住我那小院儿，还是要回将军府住？”
这个问题江户倒是还没想过。
自己三年没回渝都，回去之后的几个月也不曾在家中居住过，说来实在有些对不住父母。
况且如今自己和柳杜衡是这样的关系，父母能不能接受都尚未可知，如果自己还一直住在柳杜衡家中……
可是自己回了将军府，那柳杜衡怎么办？
回渝都后江户要去都察院任职，柳杜衡则回他的锦衣卫，这便再很难相见到了。
江户一时犯了难，叩着桌子的手指越来越急，指关节也越来越红。
“好了好了，”柳杜衡心疼江户，连抓着他的手不让他再有所动作，“不急于这一时，不急，啊。”
·
两人终于腻腻歪歪吃完了饭，刚一出门，便听见后面有一个熟悉的声音。
“大人，大人！”
回头一看，那举着手冲他们大喊的竟是张端。
张端兴冲冲跑到两人面前，喘着粗气作了个揖：“大人，我本还想着去客栈找你们，没想到在这里便碰上了！”
“你怎么来的这样快？”柳杜衡伸手拍了拍张端的肩，将牵着江户的手绕到了背后。
“司里有案子要来这边暗查，想到大人也在这里，便顺路过来看看。”
柳杜衡挑挑眉，“那你还不知道我往锦衣卫送了密信？”
张端张了张嘴，一脸茫然。
“出了何事？”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张端突然面露惊恐，“难道是圣……”
眼看那个字就要脱口而出，柳杜衡眼疾手快捂住了张端的嘴。
“慎言！”柳杜衡咬牙切齿，也不知张端这性子怎么回事，在锦衣卫这么多年还没磨练出来。
张端眨着两只小眼睛看向江户，江户抿抿唇，让柳杜衡放开了他。
一行人先回了客栈，一股脑钻进了柳杜衡的房间，这才敢把事情说了出来。
“雁江出了伪币。”柳杜衡斟着茶说。
张端立刻压下了嘴角，眉毛拧了起来。
“雁江竟然……”
“什么？”江户连忙追问。
张端抬起眼看向江户，道，“大人有所不知，我这回来江南正是因为也出了假钱。”
“什么？！”
柳杜衡与江户倒吸一口凉气。
渝都竟然也有？
“哦，两位大人不必担心。”张端看二人目瞪口呆，连忙解释道，“现下已经将渝都内的伪币全部收缴了。”
江湖闻言一怔。
全部收缴？怎么会这么快？
“伪币是怎么发现的？”柳杜衡问。
“是司里的兄弟买东西时发现的，便自己查了。”
江户闻言顿了顿。
雁江的伪钱几乎无人能看出差池，为何渝都的确实随便几个锦衣卫就能看出来的？
“渝都内的伪钱是何模样？”
“哦，”张端闻言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包，将里面的铜板放在桌上，“我恰好拿了几枚，这就是渝都内的伪钱。”
还不等拿起铜板，江户便一眼看出着伪币与雁江伪币的差异。
颜色太深。
柳杜衡看着桌上的伪钱，总觉得有些似曾相识。
“这铜板……”
柳杜衡突然站起身，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转身往门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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