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我在
江户到普陀寺时已是黑夜了。
来救援的锦衣卫举着明亮的纸灯笼，漫山寻找幸存下来的队员。
苍穹幽暗一片，这一片看似明亮的灯光却其实也只是微微亮，如同飞蛾扑火般被黑暗淹没。
普陀寺内空无一人，只弥漫着令人作呕的火药味，寺外的树丛尽数被烧毁了，有一队锦衣卫进去寻找，竟还找到了几首被烧毁了面貌的不知身份的尸体。
江户面色冷淡极了，见了那尸身，只扫过一眼，淡淡说道，“带回司里再做判断身份。”
几名小旗领了命便去搬动尸体，也不嫌弃恶心，只因他们害怕那里面有自己的兄弟。
江户举着灯，环绕四周，没人知道，他的腿脚已经颤抖得站不稳了。
柳杜衡，会不会就在那些烧焦了的尸体中，江户不知道。
身后传来一片响动，江户忽然被笼罩在一大片光亮之中。
是羽林卫，陈勘从宫里调来的人。
领头的是羽林郎将张弛，他认得江户。
“江大人，圣上命在下等来此支援，共同寻找锦衣卫的兄弟们。”
江户点点头，其实并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
张弛看出江户心神不宁，锦衣卫又都去搜寻山林了，张弛不放心将江户独自放在普陀寺，便带着他与羽林卫一同往山上走。
锦衣卫几乎将整座山都搜过了，所到之处找到的尸体加起来，大约已有三十多具，江户看过了，有一小半都穿着锦衣卫的制服。
这一场仗，损失惨重。
张弛仔仔细细将所有的脸都看过一遍，对江户摇摇头。
柳杜衡并不在这里面。
这是不是说明，他可能还活着？
江户掐了自己的手臂一下，疼痛让江户更加清醒。他好像才意识到，自己还是个活着的人。
“还有哪里没有搜过！”江户忽然激动起来，对着锦衣卫大声喊道。
“只差山顶的树林了。江兄弟，恕我直言，已经两个时辰了，大人他……”
那锦衣卫说到一半也哽咽起来，再说不下去了。
“找！去找！”
江户嘶哑着声音，勉强撑着自己早已坚持不住的身躯，随着众人往山顶奔去。
鸣山的山顶是一片足有六个校场那么大的红枫树林。
灯光一晃，红枫叶在一片夜色中显得更加鲜艳，活像是一滩滩鲜艳的血迹。
江户眼神涣散，他好像看到这都是从柳杜衡的身躯中流出的血。
“柳杜衡！”江户举着灯，没走过几步，就要大喊一声柳杜衡的名字。
张弛掺着江户，随着他一同呼喊，山顶的所有人都随着江户一同呼喊，内心祷告着柳杜衡能给一句回应。
前方是一条小溪，那是这片树林的尽头。
江户已经筋疲力尽，他无数次希望破灭，此时已经万念俱灰。
张弛举起了灯，顺着溪流的方向照过去，隐约看见那里好像有什么东西。
“那是什么？”
江户闻言立刻抬起头，他颤颤巍巍地举起灯笼。
是柳杜衡。
江户欣喜若狂，他绝不会认错，那就是柳杜衡。
跌跌撞撞地跑向前，江户心里一片空白，他只知道，他在跑向自己的命运。
“柳……”
江户跌坐在那团东西旁，那是个倒在地上的人。他掰过那人的脸，不用灯照着也认了出来，瞬间潸然泪下。江户想叫他的名字，却发现自己沙哑的喉咙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张弛最先反应过来，他连忙叫了随羽林卫一同来的医官去替柳杜衡验伤。
江户紧紧盯着柳杜衡满是血污的脸，久久不肯起身。
张弛翻过柳杜衡的身子，只见他腿上有几处刀伤，左边胸膛上，插着一把薄刃。
江户呼吸一滞。
“柳大人吉人自有天相，这把薄刃虽能削铁如泥，但幸好伤口并不算深，使用之人可能不太熟练，这刃并没有插到心脉上，张大人，柳大人无性命之忧，只是失血太对昏迷了，需要赶紧带回去缝合伤口医治。”
江户听闻柳杜衡还活着后，终于松了一口气，浑身泄下力，跌坐在地上。片刻后，他便调整好了情绪，双眼凌厉冰冷，“伤他的人，找出来。”
张弛微微点头，能将柳杜衡伤成这样，想来那人应当也是奄奄一息。
果不其然，在不远处，张端发现了浑身都是刀伤，昏迷不醒的林堂。
柳杜衡被带回了家，林堂被关进了诏狱。
两天后，林堂醒了，一睁眼就看到了面色阴鸷的江户。
“你醒了，林堂。”
林堂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在牢房之中，认命似地摇头大笑。
“你就是江户吧，”林堂歪着头，眼神暧昧地看向江户，“百闻不如一见，真是让人吃惊啊。”
林堂伸出右手想要触碰江户垂在身旁的手指，却被江户毫不留情地伸手打在自己大片的红色胎记上。
林堂并不在意，甚至更有兴致了，他全然不顾自己浑身是伤，硬是坐起身来托着腮，向江户露出一个抚媚之极的笑。
“杨孜都告诉你了吧，你回渝都，查他的案，都是道主一手所为。”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江户怒斥，眼里尽是对面前之人的鄙夷。
“说出来了，游戏还怎么玩呢。”林堂盯着江户的衣摆发神，漫不经心地说着。
江户抽了抽眼角，他的忍耐已经快到了极限。
柳杜衡如今还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生死不知，他已经没有耐力再听那些废话。
“林堂，你无需与我虚与委蛇，我也不在乎你们到底要做什么，你就好好在这里享受你生命的最后几天吧。”
江户说完便转头要走，却被林堂的下一句话震得停住了脚步。
“你不在乎我们，那你不在乎柳杜衡么。”
江户猛然回头，面容几近扭曲，双手极尽颤抖，猛然快步上前，一把掐住林堂的脖颈。
“你们还要动他，你们！”
林堂似乎早就适应了窒息，他的脸涨得通红，声音却越发愉悦。
“江大人，来日方长，您且等着吧。”
见林堂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江户不愿再与他多说，收回了手，跨步往门外走去，不再瞧他一眼。
林堂看着江户的背影疯魔大笑，闭上眼唱叹着几句词。
“浅浅芳丛，绣幢鼎鼎，更艳香绰约。”
“浑似燕江，画楼卷起，翠帘红幕飞垂。”
江户从诏狱回了家，恰好碰见太医提了药箱轻手轻脚的地从柳杜衡的屋内走出。
“江缇骑，你回来的正好，柳大人刚才醒过一次，不过现下又睡了。”
太医转身见了江户，喜上眉梢，笑呵呵地说到。
江户闻言恍惚了一阵，看着太医那样笑呵呵的脸，他才反应过来刚才听到了什么。
“他……他醒过了？他没事？”
“醒过一次应当就不会有大碍了，只要按时吃药换药，柳大人会慢慢恢复的。”
江户连忙点着头，眼眶已然有些红了，他将太医送至门外，郑重地行了两个礼。
送走了太医，江户转身看着柳杜衡的房门，心突然急速跳动起来。
犹豫不决后，江户终于还是抖着手推开了门。
柳杜衡脸上的血污早已被擦干净了，露出英俊立体的五官，双目紧紧阖着，不知是不是又做了噩梦。
江户轻轻坐在床边，伸手抚平了床上之人紧紧蹙着的眉头。
柳杜衡穿着洁白的里衣，安静地躺在床上时，全然看不出他平常是个落拓不羁，不着边际的放浪无赖，反而更像是个文静书生。明明是同一张脸，同一个人，可这样的柳杜衡，却没有平日里那般生动。
江户靠着床边，轻声喃喃道，“林堂已经抓到了，普陀寺的秘密我也审出来了，这都不用你担心。柳杜衡，我只要你平安。”
这两日，江户忙前忙后。几乎未合过眼，他喃喃地念着案子，渐渐靠着床架睡着了。
银钩跃上霞川，夏日的晚风轻轻吹拂过厅中的画卷，似有墨香随风从窗户缝隙飘入鼻尖，柳杜衡嗅着那淡淡香气，轻轻睁开了眼。
虽然下午已经醒过，但再睁开眼时，柳杜衡还是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他见到了师父，师姐，还有江户。
柳杜衡有些想不起来具体是什么梦了，只记得应该是一个幸福团圆的结局。
柳杜衡慢慢转过头来，仔细仰视端详着江户那张憔悴苍白的脸。
不知道江户这些日子经历什么，但柳杜衡知道，他一定很累很累。
江户似乎也没睡踏实，他轻轻“哼”了一声，缓缓扭动着脖子睁开双眼。
“你……你醒了？”江户见柳杜衡正柔情似水地凝视着自己，睡意立即消散了大半，一时大为惊喜。
“嗯，我醒了。”柳杜衡轻声回应。
江户这才意识到自己还靠着柳杜衡的床边，顿时有些尴尬。
“饿了吧，我去给你弄点吃的。”说着，江户便要起身，却感受到衣衫似乎正被拉扯，他回过头，柳杜衡的手指正是在轻轻勾着他宽大的衣袖。
“别走，”柳杜衡声音虚弱，眼巴巴地瞅着江户，似得了什么委屈一般，“抱抱我。”
江户喉咙一哽，眼眶立刻就红了。
缓缓转过身面对着柳杜衡，江户慢慢蹲下身，弯下腰，将手臂谨慎小心地搭在了柳杜衡的肋骨上方。
“柳杜衡……”江户几经哽咽，已说不出来什么了，只一遍遍地低声唤着柳杜衡的名字。
柳杜衡感受着这来之不易的温暖，悄然闭上了眼，嘴角勾起，极为幸福。
“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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