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过往
江户死也想不到这辈子还会再回渝都。
渝国淳熹十八年,当时还是太子伴读的江户被太子问道。
“江户,你以后想做什么,本宫会满足你。”
十岁的江户想了想,回道。
“臣不想做官,想去山林隐居。”
身旁的俩位太傅对视片刻,似乎是觉得这个回答太过荒唐,没忍住笑出声来。
江户出身于武将世家,爷爷江振是开国大将,被祖皇帝亲封为定国公。而他的父亲江国安今年打胜了仗,刚被淳熹帝授了荣禄大将军,官居一品,好不让人羡慕。可就是有着这样显赫身世的江户,却说出隐世而居这样可笑的话来。
太子转头瞪了瞪两位太傅,两人立刻收了笑意,其中一位站起身,手捋了捋胡子,语气却不掩揶揄。
“江户如此年纪就有这种想法,少年老成,少年老成啊。”
江户面色平静,不再言语,只把两位太傅的轻蔑之意尽收眼底。
九年后,淳熹帝驾崩,太子陈勘即位。他没有信守儿时的承诺放江户离开,而是封了他做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留在了身边。
年仅十九岁就做了正三品官员,将来又会袭公位,一时间众人都觉得江户风光无限。多少官员想与他拉进关系,将军府的门都快被来访的人敲烂,但都只得到江户冷冰冰的一句“不见”。时间长了,朝堂中都传闻江户仗着家里的权势与圣上的信任对同僚视如敝履,甚至对太傅等老臣也不甚放在眼里。江户从来都不屑于解释。
但是他还是会心痛。每每在听到这些传闻而难过时,江户总会想到新帝临登基前那夜,陈勘把着自己的肩,眼神无助,双唇颤抖着对他说。
“江户,帮帮我。”
帮帮我。
那是十五年来,陈勘第一次在江户面前这样自称。
但江户只做了一年多的官,最终还是辞官了。
都察院上奏,张太傅多年来收受贿赂卖官泄题,致使本应在科举中中选入朝为官,为国分忧的多位才子,莫名被不相干的人顶替了名次。这些人本应有大好前程,如今大半却只能在家乡种地教书,勉强为生,好不凄惨。恰好去年被顶替的一位举人家中在当地有些势力,他便一纸诉状递至监察御史,监察御史又报给了都察院。
陈勘听了这事只浅笑,一边说张太傅两朝元老,不会做出这样的事,一边命三司彻查,美其名曰还张太傅清白。一时间朝野人心惶惶,谁都不知该站在哪一边。
顺带一提,这位张太傅就是当年嘲笑江户的太傅之一。
那位举人当时也被传唤至京都,正巧由江户负责审查口供。
半月后,三司会审,陈勘旁听。人人都认为证据确凿,张太傅决计活不成了。
这本来是板上钉钉的事,可会审时,那位举人翻供了。
那时的江户还年轻,见他翻了供,脸立刻沉了下来,跨步上前揪住他的衣领恶狠狠地质问他为何说谎。
“大人饶命,小人实在不能为了大人的几千两银子就诬告一位清清白白德高望重的忠臣啊!”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变了脸色。这便是在说江户贿赂他做假证污蔑张太傅了。
江户自然也已明白。他放开那举人,笔直的站着面对陈勘,眼神复杂,似乎湿润,说。
“以我一人之力,太难。”
陈勘听懂了。
之后的事情便如同每件冤假错案一般,陈勘不再深查,张太傅官复原职,陈勘为表安抚还升了他孙儿的官。江户主动辞退,发誓只要不牵扯江家,自己今生不再踏足渝都。
所有人都在骂江户忘恩负义,更有甚者传出江家即将谋反的谣言,那些官僚全等着看江家的好戏,看江户是如何夹着尾巴灰溜溜地滚出渝都,看他如何高楼坍塌。
可所有人都没想到,江户是笑着走出京都的。
三年后的今天,在夜里辗转反侧之时,江户不得不承认,柳杜衡是对的。
幼时那句话,确实不是江户的本意。
饱读诗书,目光长远的世家公子不会不懂得,一个家族,越是誉望满归,越是奄奄一息。江户四岁进宫,名为侍读,实为质子。用子嗣把控功臣,这一招虽然老套,但从古至今无一不好用。除了帝王家,没人不爱自己的孩子。
所以,即使自己志在治世,也绝不能宣之于口。他选择了一个听起来荒唐可笑毫无意志的回答,因为他太明白,他越低调,江家才越好过。而江家好过了,他才好过。
所以在张太傅一案的矛头转向自己时,江户毅然辞了官。
他本应庆幸家人无恙,可望着龙椅上那位相伴十六年的新帝,他落了一滴泪。
十六年,石头也会生出感情。你要我帮你,我便用尽了全力。只是我一人身单力薄,只能到此了。
但是,你可曾信任过我呢。
户拜了陈勘六拜,为了江家,也为了自尊,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离家那日,江振拍了拍江户的肩。他已然老了,头发根根银白,手因常年提大刀而不住颤抖,只有眼睛还似二十年前一样明亮。
江振为江户最后一次束了发,摸着他的头顶,道,“去吧,去吧,我江家的儿郎,天地自由,才是归宿。”
江户记住了,他笑着走了。
自己不该回渝都。
这三年,江家父子以年老体弱和旧疾复发为由,再不参与军事,江家才堪堪得以喘息,可江家的满身荣誉依旧是隐患。此时陈勘却召他回宫。除了要将江家彻底铲除,江户想不出别的原因。
柳杜衡直言,此次陈勘只下令要他找到江户带回渝都,对于缘由他并不知晓。江户信这话。向来帝心难测,即使陈勘信任柳杜衡,也不会什么都告诉他。对陈勘而言,于信任之人之上,永远有君臣一层薄而坚韧的关系。
可江户不得不回渝都。
柳杜衡此次前来,除了诏书,还带了一样东西,定国公江振的玉佩。那是江振原配的遗物,江振很爱惜。
陈勘在威胁他。用江家上下的命威胁他。
江户冷冷笑了。不管是四年前,还是现在,陈勘永远学不会什么叫遵守承诺。
不回江家死,回了或许还有希望。
江户只能选择回。
地上的柳杜衡翻了个身,江户坐起身,定定地盯着那处暗影,不知所想。
一夜无眠,江户起床时眼下两团乌青,惹得柳杜衡发笑。
“呦,没睡好?江兄难道还认床?”
江户深知无法与这种无赖争辩,索性充耳不闻,穿上衣物,走至桌边端起碗小口喝着粥。
“你不喝吗,喝完了好赶紧赶路。”
柳杜衡挑了挑眉,颇为意外。
“怎么了江大人,被人夺舍啦?昨日那个为了不回渝都大喊大叫还要咬舌自尽的你哪去了?”江户放下碗,提起嘴角假笑,谦逊温和道,“昨日我确实没想明白,夜里我仔细想了想,渝都是好去处,圣上诏了我,我应当感恩戴德。昨日那般折腾,我先给柳大人陪个不是。”保持着那抹假笑,江户起身贴近柳杜衡,直勾勾地盯着他的双眼,柳杜衡忽觉背后有些发凉。
“不过我也解释了很多遍,我真的只是咬到了舌头。连和柳大人这样的无赖共处一室我都接受了,难道这世间还有比这更想让人死的事吗?”
柳杜衡后退两步摆摆手,推脱要去牵马就慌乱地离开了。江户沾沾自喜,继续喝粥,没看到柳杜衡关上门前脸上那抹玩味的笑意。
两人还是同乘着一匹马上路了。
柳杜衡坐在马鞍上,眼睛明亮,面带微笑地向江户伸出手,此时他正逆着光,头发飘扬着好似天神下凡般,若是女儿家见了定要芳心暗许,追随这位流浪客去海角天涯。
可惜他面对的是江户。
江户正对着太阳,被照得睁不开眼,伸出手臂用袖子挡着阳光,看着柳杜衡满脸风流潇洒的自恋模样,不由得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搭着柳杜衡上马时,偷偷往他的小腿踹了一脚。
“两个人骑一匹马,这马不会半路就累死了吧。”
柳杜衡像是没听出江户话中的嘲讽之意,语气得意地把这马夸得像朵花。
“而且江兄,您也不会骑马啊。”
那就不能租个马车吗!
江户内心狂躁,对柳杜衡又摆出臭脸,心想着到了渝都便与他井水不犯河水了,深吸了好几口气,试图调整好情绪。
两人踏上了回渝都的路。
将近两日后,两人到了渝都。
与三年前相比,渝都似乎更为繁华。望着这人声鼎沸的大街,江户内心酸楚,有些想家人。想起那块玉佩,江户用力攥紧了手,忍着没有抬头望路过的定国公府一眼。
“江大人此次进京都,必须要掩人耳目,不能让任何人知晓。还请江大人再忍耐几日,等见了圣上,圣上会让您名正言顺的回定国侯府。”
柳杜衡看出江户内心悲痛,便宽慰着他。
江户也明白其中缘由。只不过这名正言顺的回定国侯府,恐怕却是在死前了。
下了马,江户心里默默向定国公府的方向处行了个礼。
在将柳杜衡递来的斗笠戴上前,江户抬头看了眼宫门,与柳杜衡一起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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