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芦花深处(1)
儿童不惯见车马,躲入芦花深处藏。
——胡令能《喜韩少府见访》
“我……我去关!”
飞燕一看这情形,赶忙把手搭上窗框就要往里关上。
“飞燕,停下。”
洛微雨眉头微皱,月白的袖子又如刚才那般轻轻拂起,可雕花小窗还是落落地开着。
纹丝不动。
月色溶溶,像一滩银色水光透过窗口流了进来,照得见她苍白的脸上一闪而过的慌张。
飞燕睁着大眼站在一旁,手脚俱都缩了起来,有些不知所措。
“你是不是……”透明的水伞往下轻飘飘地移,伞面下江汀的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关切。
然而还不待他说完,洛微雨便咬紧了下唇,毫不留情地将掌心前推。
一声“啪”的轻响过后,窗子无风自动地合上了。
不过这一推似是耗费了许多力气,她脚下立时就站不稳了,踉跄着摇摇欲坠。
“花主!”
飞燕两步并作一步地跑了过去,扶住了她的胳膊,这才止住了往下倾倒的趋势。
“我……我无事”,洛微雨面色更加苍白了,眉间蹙起一抹黯淡,显然并非她口中的“无事”。
她强撑起身子,脚步虚浮地走入了雅室里,只留下一个孱弱的背影。
飞燕有些担心,她还从未见过洛微雨如此模样。
窗子虽已合上,可上边的窗闩还没扣紧,飞燕心不在焉地拉扯着闩扣,眼睛却频频望向雅室的方向。
“飞燕,快打开窗,我有事情跟你说!”江汀的声音从外边传来,不是平时插科打诨式的玩闹,反而透着股子难得的严肃。
飞燕正为洛微雨的事忧心忡忡,听着他还没走,这会儿也上了脾气:“走走走,赶紧地!”
说罢停也不停地把窗闩扣上。
这时,忽听得窸窸窣窣的响动,一条长丝般的水线从窗子缝隙里挤了进来,灵活地往上探着头,然后准确无误地抱住闩扣,用力往旁边一扯。
“咔哒——”
窗子又开了。
飞燕怔愣住了,揉了揉眼睛再看去,小窗已经开了半扇,江汀的脸正对着她,面上满是紧张:“飞燕我问你,微雨上次送出花时,是不是做过什么不该做的事?”
飞燕还沉浸在震惊里,甚至连他直呼洛微雨的名字也没注意到,只惊讶道:“你……怎么会打破花主对花坊设下的秘术,你……你究竟是谁?”
自飞燕诞生在这世上,一直是跟着洛微雨的。
她自然也知晓这位花主乃是天上真神,有着凡人难以企及的力量,只是不知为何要在这碌碌凡尘年复一年地开花坊、送给某些特别的女子不同的花。
洛微雨不会老去,似乎也不会死亡,她在这座二层的小楼设下了某种秘术,所以小楼在凡人眼中总是若有似无并不很起眼,某日突然消失了也不会被人记得。
飞燕心里也清楚,能撑一柄水骨伞踏月而来出现的江汀,自然也绝非泛泛之辈,况且看他与洛微雨的对话往来,显然是有许多恩怨纠葛的旧相识。
江汀也是神。
飞燕对此从不怀疑。
可今日里让她惊异不已的是,自己以为无所不能的花主似是出了什么情况,而一次次地或嬉皮笑脸或装可怜恳求着进去的江汀,却轻易就能打开小楼的秘术闯进来。
所以之前,他是不愿不告而入惹得花主生气,还是说,他的神力本就高于她?
又或者……
花主的力量真的在衰退,便连最简单的关窗子也完不成了,附着小楼的秘术自然也削减许多?
飞燕被自己的猜想吓了一跳。
若花主真的没了神力,江汀又会如何?
想到这里,飞燕立时便看向江汀,目中满是警惕。
“我与微雨是旧识,不会害她的”,江汀看着她神色变化,解释道:“飞燕,你须得告诉我她做了什么,不然真的会有大麻烦!”
他的语气无比的严肃,眼神里尽是急切。
见他这般着急,飞燕扭头看了看没有动静的雅室,也很是忐忑。
她有不好的预感,似乎江汀所言也值得商榷,那个被郑重提起的“大麻烦”,更是让人不寒而栗。
“花主上次救了两个女童”,飞燕迟疑片刻,还是决定说出口:“见她二人被刺客追杀入绝境,花主洒下海棠花瓣,绞死了那个刺客……”
说到这里,飞燕也惊觉不对,洛微雨出现如今异状定然是跟海棠之事有关,她失神道:“其中一个女孩重伤濒死,到花坊的时候已经断气了。
花主用海棠稳固了她心神魂魄不散,帮那个女子……又多活了一甲子。”
“糊涂!”江汀蹙起眉头,目光长长地看着那间紧闭的雅室:“干涉凡人不说,还杀了不该杀的,救了不该救的。
擅自改动人间生死,这乃是为神大忌!
上头那些虎视眈眈的早就等着了,迟早要发现的!”
他的声音大了不少,似是在说给里头的人听。
只是生气的话语结束之后,江汀看着紧闭的雅室,又是一声叹息:“若只是像先前给一场梦境,安一缕魂魄也就罢了,这些许小小的所为不会引动天怒。
可是,你不该倾尽神力,妄图扭转那些早就注定的命运。
莫要再管了,她们入了人间,此生注定命途坎坷,你……”
说到此处,他神色黯然:“你且好好养着,等一切结束了与我同回去,好么?”
声音里似是带着一丝恳求。
然而雅室依旧紧关着,没有丝毫动静。
是无声的拒绝。
“罢了,罢了”,江汀无奈地摇了摇头,苦笑不已:“那时他们都说花主冷淡无情,可我却知你是最重情义又最倔强的一个。
若是真的薄情寡义,当时便可抛个干干净净,又哪会落得如此下场?”
月色隐隐,落在他的眉间,照出满目的萧索。
江汀将手中伞压低,眼中尽是落寞:“我倒希望你真能情薄些,这样或许还好过一点……”
飞燕把一切看在眼里,她忽然觉得,眼前的江汀有些可怜。
“微雨,这不是你的错,造成这一切的是他”,江汀握紧了伞柄,神色怅然:“可……说到底,他也没错……”
他喃喃着,眼神里是复杂的纠葛:“他已神魂俱灭,你在人间遭受苦厄,而我呢?
我只能看着,却无力改变。
这便是天命么?
这算什么天命啊……”
他苦涩地低垂下眼眸,却听“吱呀”一声,雅室的门开了。
洛微雨一只手扶在门边上,面色苍白如纸:“回去吧,莫要再说这些话了。”
她语气淡淡的,但眼中是掩不住的疲惫。
江汀刚刚亮起的眼睛又暗了下去,抬头看了看天边逐渐黯淡的星辰,鸽灰色的云团开始铺卷。
天快要亮了。
他握着流水潺潺的伞柄,勉力扯出一个笑:“我晚些再来看你。”
透明的伞面缓缓升起,水蓝色的衣袂也飘浮,江汀侧过脸看着她憔悴的面容许久,最后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他乘着最后一缕稀薄的月光离去。
“飞燕”,洛微雨伫立窗边,低声道:“这几日,花坊先不开门了。”
“好”,飞燕应下,担忧地看着她:“花主,现在去歇一歇吧。”
洛微雨摇了摇头。
她出神地看着那轮华光不显的月亮,目中是起伏不休的深沉。
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日头是一团朦胧的光,笼着透轻薄纱似的。
轻纱下边有个小小的,偏僻又寻常的村庄。
蜿蜒的河流绕过简陋的茅草屋和淳朴的村人,经过石头和岸边垂下的树枝,汩汩地流淌,像一条永远也不会停歇的玉色的长带。活泼的小鱼偶尔跳出水面,衔住一口沾湿的飞絮,然后仰起头,就可见茸茸的飘絮漫天飞扬。
岸边生着大片大片的芦苇,直挺挺的杆上左右地分列着绿色叶片,到了头儿反而被膨大的花穗压弯,于是全都好似默契地低低朝向一边。
于是触目所及都是茸茸轻轻的白,风一吹就飘飘地四处飞,好似与河流的水波一同震荡。
好似,还有童稚的轻声笑语与芦花一同飞长。
英英就藏在芦花深处。
她压低了身子,听着外头捉迷藏的小伙伴寻不到人的气恼抱怨,鱼儿一样灵巧的眼睛弯弯如月,笑着捂住嘴巴,只偷偷地向外边看。
窸窣的脚步声逐渐地近了,英英正猫着身子打算吓伙伴一跳,却忽觉手心一阵酥酥麻麻的痒,扭过头去,是个三四岁的好看的女娃娃正跟在后头。
女娃娃咧开嘴,两只羊角辫歪歪扭扭地晃,她小羊一样开心地叫着:“姐姐!姐姐!”
“嘘!”英英赶紧捂着娃娃的嘴巴,贴在她耳朵边上嘱咐:“音音,莫要叫呀,会被听到啦!”
小女娃音音眨巴着一双大眼睛,贴在英英的边上听话地点点头。
日头渐渐地又亮了许多,芦花在风里摇摇晃晃,映在眼睛里是一幅静谧安宁模样。
小伙伴的脚步声不见了,一曲悠扬的带着河边淡淡水汽的小调传来:
“芦苇高,芦苇长,芦花似雪雪茫茫。
芦苇最知风儿暴,芦苇最知雨儿狂。
芦苇高,芦苇长,芦苇荡里捉迷藏。
多少高堂名利客,都是当年放牛郎……”
歌声幽幽地浮在水面上,穿过层层叠叠的芦花,闯进人的耳间心头。
英英也会唱这首歌,这首从小便听打渔的父亲,温饭的母亲唱的属于村庄的歌。
她听得入了神,口中也随声地小声哼着:“芦苇高,芦苇长,隔山隔水遥相望……”
白色的芦花随风摇曳,音音小小的手抓着姐姐的衣襟,仰起头听得很是认真。
伙伴的歌声越来越近。
英英捂着自己跟妹妹的嘴巴,一双黑黝黝的大眼睛灼灼地看着声音来的方向,只待伙伴露面吓他一跳。
芦苇荡里有蜻蜓在飞,透明的翅膀在阳光下折射出微微彩芒,扇动着慢慢收拢,而后停在苇杆上。
英英被蜻蜓吸引了。
蜻蜓翘着身子自在地晃,忽地,一团黑影笼罩。
两只大手兀地拨开茂密芦苇,从前方如山岳一样压下,五爪铁钩似地抓住它的翅膀。
蜻蜓抖动不止,奋力地挣扎着。
但始终无法挣脱。
“姐姐!”
耳边响起音音惊恐的呼喊,英英茫然地回头,身边空空落落,那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小的身影像烟雾一样消失了。
她惊恐地转回过来,却见那只挣扎不休的蜻蜓流出泪来。
那只被大手抓住的蜻蜓,变作了音音,低下头,自己的手化作了透明的蜻蜓翅膀。
“音音!”
明亮的日头支离破碎,渺远的歌声随水流远,漫天的芦花飘飞着变作殷红血色。
英英急促地呼吸,奔跑着想要抓住些什么。
“噼啪——”
一道炸雷响起,英英睁开了眼睛。
浓黑的夜色笼罩着潮湿的小屋,紧闭的门锁外电闪雷鸣,那些明亮的、还带着暖意的片段,霎时间全都被现实打破。
刚才种种,原来只是一个梦。
英英怔愣许久,晃了晃昏沉沉的脑袋,踉跄着半跪在冰凉的地面上。
她咬牙抬起手,狠狠地捶打着厚重的房门:“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声音里满是嘶吼的绝望。
然而她也不过八九岁,就算用尽全身力气,对于城墙一样的铁门也只是不痛不痒。
“哗啦——”
外边下起了倾盆大雨。
雨水像是天裂了口子倾倒出来的,漫天漫地到处泼洒,从门墙缝隙里倒灌进来,让少女本就单薄的衣裳又湿了一片。
英英的捶打逐渐无力,只余下机械性的死命地拍着,口中还絮絮地念叨:“放我出去,我要找音音,我要找我妹妹……”
“省些力气吧,他们若真听到,定然又要打你”,一个青涩的少年声音低低地传来,然后是翻转身子后的嘟囔:“到时候我也要跟着倒霉。”
英英咬住了唇,抱着双腿蜷缩在门边上。
浓墨似的夜里,滂沱大雨掩盖了少女哀哀的抽泣。
英英是在眼泪里迷迷糊糊睡去的,当她醒来,一线光亮早已穿透门缝挤进潮湿阴冷的暗房。
外头响起男人粗鄙的说话声,然后是一阵脚步声响。
“咔哒——”
锁扣落下。
门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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