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胭脂海棠(61)
黄昏时候,暮色低低地掠过原野村庄。
门口的大鹅像是卫兵,抻着脖子高傲地仰起头来,任谁路过都要扑闪着翅膀上来拧一口。小黄狗精神很是抖擞,摇晃着尾巴左扑右扑,滚得满身泥土。
大小的孩子陆续地搬进柴草和木头,欢声笑语与屋檐上的炊烟一同袅袅着,散在善堂的上空。
高明靖远远地站在坡地上,因着附近逡巡的大鹅和黄狗而有些踟蹰。
尤其那鹅凶神恶煞谁也不理的模样,让人有点怕。
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拜访的时候,就见大门忽然地开了。
一个梳着马尾,英气飒爽的女子招呼着还在外边玩的孩童,声音清脆如玉震,目光里满是温柔。
正是在喊人吃饭的许棠舟。
“先生先生,我会写名字了!”拖着鼻涕的孩童拉扯着他的手,指向沙地上用草棍划拉出的一笔一划,欢喜得又蹦又跳。
许棠舟摸了摸他的头,又抱上另一个走路还歪歪扭扭的娃娃,眼睛弯弯如月:“好,今天让月姑姑给大家加餐!”
“谢谢言先生!谢谢月姑姑!”
孩童们欢呼雀跃,一个跟在后头的娃娃不小心摔了一跤,手中拿着的布老虎抛到了半空。
许棠舟此正抱着孩子腾不出手,但他也并未惊慌,修长的腿直伸了出去,鞋尖向前,脚背几乎是直铺成了一个平面。
布老虎稳稳当当地落在了鞋面上。
孩童们又是一阵欢呼,摔倒的娃娃高兴地拿起布老虎,一行人前后地拥着许棠舟进了门。
直到善堂的门又关上,那喜悦的叽叽喳喳的声音,似乎还能透过夕阳的余晖传入耳中。
让人难以忘怀。
高明靖恍惚地站在原地,眼前只重复着许棠舟颠起布老虎的画面,还有那张清晰而熟悉的脸。
所有的画面,逐渐与十五年前为自己提食盒、和自己说话的有关那人的记忆重合。
他瞳孔中满是震惊与迷茫,只低声地念叨着:“美人……美人哥哥……怎么会……”
他……不是死了么?
他怎么又活了?
不不不,他怎么成了她?
还有“言先生”是怎么回事?
高明绥满脑子都是问号,只觉似一团乱麻,理也理不清楚。
就在电光火石之间,他回想起了临别长安时的情景,还有皇兄奇怪的话语。
似乎……
这一切,皇兄早已知晓?
高明绥还记得清楚。
临行的前一天,皇兄摆了一桌宴,但清退了所有宫娥太监,只留他们兄弟二人。
烛台一盏一盏地燃起,照得偌大的殿内亮堂堂,各类的美食摆了满满一桌,精致的摆盘让人看之就口舌生津。
高明靖向来喜欢吃,见状也没客气,直拿筷子夹个不停。
然而高明绥却没动,只倒了一杯酒缓缓地喝入口中,看着自小照拂的弟弟温声道:“塞北多风沙,你且带好衣物,免得不适应。”
高明靖咽下嘴里的糕点,拍了拍胸口豪言:“皇兄放心,明靖壮实着呢!莫说塞北,海角天涯都去得!
这次明靖一定牢记着皇兄嘱托,守好国门,护佑一方平安。”
他说着,语气里满是郑重。
“你呀你……”高明绥笑着摇了摇头,复又饮下一杯酒,顿了顿这才接着说道:“去了那里,皇兄还有一事要跟你说,记得……”
他缓缓地低垂下眼睛,又喝下一杯:“记得,若是再见故人,不必相认也不必打扰……就……只作不知好了……”
说罢,又饮一杯酒。
高明靖不知他话里的意思,疑惑道:“皇兄说的故人是谁啊?”
高明绥没有解释,口中喷薄的酒气带着些许醉意,却还不肯放手,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着。
直到,将那壶酒都喝完。
月上中天,玉盘似的圆满,盈盈的柔光投射向殿内,地上的影子里还有灯笼在摇晃。
高明靖看着已经醉倒的高明绥,起身搀起他的胳膊。
高明绥半靠在弟弟的身上,面上是再也不遮掩的疲惫,口中喃喃着:“她……她还未出生时,便被许给我做妃子的……
只是可惜……可惜……”
他的话语低不可闻了,半睁着的眼中是说不出的寂寥。
高明靖将高明绥交给了宫人带回,走了几步又回转身来,看着身后的大殿出神。
灯火被一盏一盏地熄灭,偌大的宫殿像是蹲伏在阴影中的巨兽。
它等待着甘愿走上高位的人进入,然后一口吞下,任由那人在万众瞩目的欢呼中永坠深不见底的黑暗牢笼。
自此,再不见天日。
怔愣地看着身后黑漆漆的宫殿,高明靖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明白。
他回转身子,头也不回地走向前方。
“王爷,咱们还去不去啊?”随从见高明靖不说话了,凑上前小心地问。
高明靖从回忆里晃过神来,面色渐渐平静。
他终于明白了,皇兄口中的“故人”是谁,也隐隐地明白了那日醉酒后模糊不清的言语。
少年时的心事总不圆满,也许正是因为缺憾,才隐藏在心里最隐蔽的角落,念念不忘。
既然皇兄早有嘱托,那就如他所言吧。
不必相认。
不必打扰。
高明靖拍了拍随从的头,一指不远处的马车:“不去了,以后也不准去,赶紧走!”
随从连连应着,赶紧跟上。
登上马车后,高明靖又掀开车帘望向那处朴素的屋舍,耳边仿佛还能听到孩童笑闹的声音。
眼前又浮现那张熟悉的面孔,以及隔了十五年的重逢。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既然许棠舟“已死”,那便就此为止吧。
高明靖脸上浮现一抹微茫的笑意,慢慢地放下了车帘。
马车隆隆地响着,逐渐远去。
新皇即位的第五十年,春又来到。
天上下起了小雨。
许棠舟躺在摇椅上,满头白发上落了许多的海棠花瓣,倒似沾染了红妆。
水胭月也已是白发苍苍,皱褶横生的手紧紧握着他的手,目光里尽是缱绻温柔。
在她身后,站着满院形形色色的人,有着甲衣的兵士,有挎药箱的医师,还有包着帻的书生。
小院里已经站不下了,若是往外望去,就可见屋舍前的空地上也伫立着许多人。
他们年龄不一,男女不同,但面上都是一致的担忧。
这些是善堂几十年来养育的孤儿,如今听说言先生病危,都天南海北地赶了过来。
“你看,孩子们都来了”,水胭月眼圈泛红,轻轻地理着他额前的头发:“今年花也开了,还是一样地好。”
“咳咳”,许棠舟胸腔里闷闷地响起一阵干咳,眼中浮现笑意:“是啊,花开得真好。
一看到这海棠,我就想起当年……咳咳咳……也是人老了啊……就总是回忆以前的事情……”
幼年时的守望扶持,青年时的风云鼓荡,到后来的宁静平和。
许棠舟总还记得,那日媒人去水府提亲,说是两人八字相合、天造地设,注定了喜结良缘、儿孙满堂。
如今啊,还真的说准了。
他与水胭月度过了漫长而又短暂的一生,收养了许多的孩子,到老了,也还互相地挂念眷恋着彼此。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真好啊……
他颤抖着的手抚上她的面颊,小心地拭去那两行止不住的眼泪,轻声道:“小时候,是你救我脱离刺客之手……长大后,还是你救我从昏迷中醒来……月儿,你看,总是让你救我……
那多不好意思啊……”
他的声音逐渐微茫,只低语着喃喃:“可别轻易放我走……来生,我还要还你……
来生……我还要遇见你……”
当最后一抹声音随风逝去,许棠舟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水胭月依然握着那只布满老茧的手,侧着头贴在他没有心跳的心口,缓缓地浮现浅淡笑意:“好啊,我不放,你记得要来找我……”
海棠随风摇曳,像一条胭脂色的渡船,疏疏落落地飘在两人身上,带着逝去的魂灵飘向彼岸。
离得最近的孩子靠过去,才发觉二人皆已没了气息。
院落内外哭声一片。
许棠舟活了六十八岁。
水胭月也活了六十八岁。
六十八年前,长安城里一墙之隔的府院出生了两个婴儿。
六十八年后,他与她相携着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
海棠又沾潇潇雨。
胭脂尽吐,天上人间谁堪寄。
月色朦胧。
一瓣胭脂色海棠飘飞在半空,倏地潜入二楼开着的小窗,不见了踪影。
而雅室里,那幅百花图上又添新色,两株合抱的垂丝海棠繁花满树,胭脂颜色在花间似水袖轻舞。
纵使无风,树影也在微微摇动。
洛微雨看着图景,苍白的脸上浮现清浅笑意。
她那月白的衣裳上,原本绣着的花苞似乎又缩小了些许。
月华如练,有人踏着月色,撑伞而来。
江汀悬停在二楼的窗外,照例地跟飞燕玩笑:“小飞燕,今日便让我进去如何?”
这样的话语,他已来来回回说了无数遍。
“哼!”飞燕先是白着眼掐起腰来,见他面色上还是笑嘻嘻的,不由地抽起鸡毛掸子便往外拨楞:“哪家的讨厌鬼又放出门了,真是惹人嫌!”
江汀凑了上去,嘿嘿地笑着:“我我,就我,讨厌鬼请求入内与花主一叙,不知可否?”
他拉长了嗓子,眼睛跳过飞燕往里看。
飞燕恨不能扣下这人贼兮兮的眼珠子,然而纵使她再怎么生气,却总也抓不到他分毫。
每次她恼了往外扔东西,都被他轻巧地就躲了过去。
有一次他又逗弄,气得飞燕脸颊都鼓鼓的,脱口而出道:“会飞了不起啊?”
谁料江汀一脸自得地点了点头,眨着无辜的眼睛:“会飞确实了不起啊。”
飞燕几乎气出内伤来。
自此以后,她便每日都在心里念叨,不可与这人置气,不值得与这人置气。
可临了了,还是把之前的教训都抛诸脑后。
飞燕气得脸都红了,噘着嘴像根快要燃起来的大炮仗。
江汀笑嘻嘻地停在外头,满眼期望地往里看着。
雅室的门微微响动,洛微雨从里边走了出来,她看也不看窗外一眼,就一拂长袖。
索性关了窗子,眼不见心不烦。
然而瞬间之后,那扇本应在拂袖后闭合的窗,还好好地开着。
没有丝毫动弹。
三人俱都愣在了原地。
----------------------------------------------------------
《百花图录》:海棠,冠如亭盖,瓣生层叠,色似丹蔻胭脂,可延寿一甲子。
https://www.lingdianksw8.cc/92297/92297552/63973656.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lingdianksw8.cc。零点看书手机版阅读网址:m.lingdianksw8.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