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胭脂海棠(60)
“棠舟!”
血色的风还在突厥王庭回旋,而马背上的少年将军却身姿摇晃着坠下,口鼻里尽是血沫。
水胭月惊慌失措地奔上前去,奋力掀开他面上的铁面具,只露出一张血迹斑斑暗青色的脸。
她铺卷针囊取出银针,一根根扎入他的穴道,口中不停地念着:“醒来,醒来,醒来!”
可惜,话语没有奏效。
他只有微弱的脉搏还在跳动,人却始终地没有醒来。
许棠舟被送回了将军府。
水胭月清退了房内众人,只留下王岐豹与沙罗,就着幽幽烛火的光焰,看着床榻上生死不明的许棠舟,声音沙哑:“我有一事要说。”
她抬头,在二人疑惑不解的目光里留下两行清泪:“棠舟哥哥,他……
是个女人……”
风影摇动,烛蜡流滴如泪,王岐豹与沙罗俱是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在水胭月嘶哑干涩的声音里,他们终于得知了一个身背国仇家恨、在漩涡中苦苦挣扎的少年人的短暂一生。
和那些刀光剑影,波谲云诡的过往。
当蜡烛燃尽的时候,天也亮了。
王岐豹与沙罗走出房门,二人对视一眼,皆有了决断。
此后,镇北军报送达长安。
许棠舟夫妻之死天下皆知。
在世人的认知里,许棠舟与水胭月都已经死了。
可在将军府中,她还在每日地照顾着昏迷了已经一年的他,等待着奇迹发生。
庭院里,那株被水胭月带到塞北的花枝竟真的活了。
虽主干细弱,但其上已生翠绿枝叶,只待来年一场春雨,便会迅速地长成生机勃勃。
水胭月为长椅上的许棠舟扎下银针,熟稔地将他的胳膊塞进衣袖,又拢了拢他鬓边几缕发丝,目中深情而温柔:“你看,这株海棠活下来了,那时打的赌是我赢了呢。
你还欠我一个要求,我只要……
我只要你醒来,别的什么都不要,只要你醒来……”
少女的话像吹开季节的风,携起一滴眼泪,落入人间无声。
而许棠舟逐渐消瘦的身体依旧没有反应,水胭月擦掉了泪,握起他冰凉的手,心内五味杂陈。
她每一日每一夜都渴望着他能醒来。
可她也清楚地知道,以他全身衰竭的情况,能活下来就已经是幸运,又怎么好再苛求更多。
可……
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就算只有那么一点点,一点点萤火样的希望,她也紧紧地抓着不放。
只守着他。
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半辈子也好,一辈子也好,哪怕是临死之前能看到他开眼,她也会欢喜着死去。
不留遗憾。
阳光穿透屋檐的缝隙,洒下斑驳阴影。
她握着他的手掌,面上浮起浅浅微笑。
秋天的时候,皇帝中风的消息传到塞北。
紧接着是一系列令人眼花缭乱的变革,有人依然坚持等天子康复,有人却说国不可一日无君,有人阴谋论地揣测着中风的原因。
乱作一团。
就在这当口,太子高明绥挺身而出,以强势的手段争得百官拜服,登上皇位。
当长安降下第一场大雪的时候,新皇即位,行登基大典。
而那位中风的太上皇则被送去了深宫修养,此后再无消息。
塞北也下了雪。
水胭月为依旧沉睡不醒的许棠舟披上狐裘,她孤身站在门边,看着院落里纷纷扬扬如鹅毛的大雪,缓缓呼出一口冒着白烟的热气。
院墙外响起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孩童欢声笑语着奔来跑去。
春节将至。
又是一年。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
在许棠舟沉睡的第三个年头,春天照旧地如期而至。
昨夜下了一场小雨,推开窗子还嗅得到清新而湿润的空气,暖风柔和地流转,拂过长椅上他的面颊和旁边她的衣裳。
水胭月拿帕子为许棠舟擦了擦脸,而后推着靠在椅背上的他去庭院里晒晒太阳,春日的风吹落草叶上滚动的水珠,有绿色的蚂蚱忽地跳着攀上又一片新叶。
是那株已经长得竹竿粗细,枝繁叶茂的海棠树上的新叶。
叶片边缘生着些不流畅的锯齿形状,摸上去却是嫩生生的柔软,水胭月握着许棠舟的手,絮絮地说着话:“前些日子我跟爹爹娘亲去了封信,娘亲说等过些年爹爹致仕了就来塞北呢,二老得知你我还活着高兴得很。”
她轻轻地摩挲着翠绿的树叶,眼睛看着海棠出神:“对了,娘亲说家里那棵海棠在前年莫名枯死了,正好是你从马上坠下的时候。
可是,咱们在塞北种的这棵分明活了啊,想必是长安水土不好吧……”
她安静地说着,将每日里的事情讲给他听。
这已成了三年来的习惯。
蚂蚱蹲在树叶上一会儿,又一蹬腿,跳往高处。
水胭月被这小虫吓了一跳,定了定神凑过去看时,却见它趴着的树叶后头,正隐着一枚胭脂色半开花苞。
是这株海棠树上,第一朵花苞。
暖风柔和地吹来,那绽了大半的花苞叠放着膨胀,竟一下子完全地开放了。
灼灼胭脂色,瓣瓣凝芳华。
水胭月脸上泛起久违的欢喜,眨着一双眼兴奋道:“花!有花要开了!你看,你……”
她激动的话戛然而止。
与他握在一起的手心有小虫样窸窣动静,水胭月梦呓似地回过头来,就见掌心里他修长的手指微微颤动。
而那张玉色面孔上,狭长的丹凤眼正缓缓睁开。
守了三年时间,他终于醒来。
当许棠舟醒来后,世间已没了玉面将军的存在。
可他并未有何失落,反倒是听闻了三年来皇权更迭的突变后,释然一笑,与水胭月隐姓埋名搬了出去。
她二人在城东盘下一处房舍,又把将军府里那株海棠挪栽了来,后来因缘际会收留了许多因战争而父母亲人亡故的孤儿。
房舍也就变成了善堂,顺便教习孩子们识字武功和医术。
自此,世间再无许棠舟与水胭月,她二人各自取了名字里的部分,变作了言棠与周月。
那些从善堂里走出的孩子,个个都优秀得让人惊叹,在不同的领域发光添彩。
又好些年过去,言棠与周月也不再年轻,成为城中众人交口称赞的言先生与月姑娘。
许棠舟的眉头很少再皱起,他眼中的冷厉也渐渐化为春水样的温柔。任谁看到这个好脾气的女先生,都难会与“杀神”的名头联系到一起。
当仇怨烟消云散,许棠舟真正地获得了平静。
他便只守着她。
过悠悠岁月,过平安喜乐。
过往后余生。
新皇即位的第十五年,水侍郎因年迈体弱请辞致仕。
皇帝高明绥挽留了一番,见他态度坚决,也就无奈应下。
致仕的第二日,水侍郎夫妻便乘了一辆马车,直往塞北而去。
不过在他二人方才上路时,塞北的军营里已经来了位刚到的大人物。
这人着一身锦衣,圆脸上还带着些未消退的婴儿肥,一双眼睛黑亮亮的像是琉璃珠子,里头闪着兴奋而好奇的光泽。
“好!好功夫!”
喝彩声不断地从校场上传来,锦衣男子不顾身后的随从便挤了过去,看到场上正舞着一柄长剑风生水起的兵卒,也使劲地拍着掌大呼:“好功夫!好功夫!”
这喝彩声引来了一员老将,他两鬓生霜龙行虎步,但环眼却在看到锦衣人后猛地一缩,而后拜倒在地:“臣镇北军主将王岐豹,见过端王殿下!”
随着王岐豹一拜,在场的所有人都拜服在地。
被称作端王的男子赶紧扶起王岐豹,又面向将士谦逊道:“众将士不必多礼,本王刚被赐封地于此,想来要替皇兄来看望戍边艰辛的诸位将士,没成想倒是扰了大家。
不必管本王,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在他诚恳的劝说下,众人才纷纷地起来。
眼见王岐豹去了帐篷处理军务,端王赶紧抓过刚才那个场上舞剑的年轻军卒,搓着手问道:“你这身功夫好俊,哪里学的?”
军卒笑了笑,抱拳施礼:“小民自幼父母早亡,后幸得善堂收留,这一身功夫正是善堂中的言先生教的。
不仅仅是我,还有许多的师兄师姐们也学了,每年进镇北军中都有几个,个个都是好身手。”
“言先生?”端王喃喃重复着,眼睛亮了起来。
他可一直想学真功夫的,既然边塞有这么个奇人在,少不得要去拜会拜会。
问到了善堂的地址后,端王便撒开了年轻军卒的胳膊,缓缓从怀中掏出个纸包来。
里三层外三层地揭开,里头是个白白胖胖的包子,咬一口,红糯糯的豆沙绵密地甜。
端王吃得很是开怀,口中鼓鼓囊囊的像只小企鹅。
如果许棠舟站在这里,或许会觉得这人的吃相有些眼熟,进而回想起成亲前三日,府内来的一个不速之客。
那个钟爱豆沙包的,那个生气起来像小青蛙似的,那个总是“美人哥哥”长、“美人哥哥”短地喊着的小豆丁。
也是老皇帝的第十八子,当时还是太子的高明绥的弟弟,高明靖。
十五年过去,当年的小豆丁已经长成了大人。
他被赐下端王名号,封地就在塞北,也就在前不久远迁来此,为皇兄镇守国门。
“王爷,接下来去哪儿?”随从跟了上来问道。
高明靖咽下最后一口包子,目光灼灼:
“城东善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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