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胭脂海棠(59)
沙罗略微地抬起眼。
她上下地打量着目光灼灼一脸喜悦的年轻人,迟疑道:“你是……”
年轻人猛地一拍脑门,拱手行礼:“在下孟冬,十三年前许将军封侯大典的时候,我曾给将军送过一束野花。
当时年幼不懂事阻了队伍行程,多蒙姐姐为我母子二人说情,才没因冲撞被责罚。”
沙罗的眼神微茫,慢慢地翻卷回十三年前的记忆。
那时候,许棠舟踏入风云震荡的长安城。
在封侯大典的那日,曾有一个衣衫褴褛的小男孩捧着一束野花,闯入了行进的队伍,他的父亲还是镇北军里的老卒,因战事早已牺牲了。
那个孩子,叫做……
“冬儿?”
沙罗默默地念叨着记忆里的名字,晃过神来看着眼前的年轻人,不由露出几分惊喜:“你怎地来塞北了?”
她可还记得,当年这孩子满脸鼻涕眼泪的模样,只一转眼就长成这般大的小伙子了。
时间过得还真是快啊。
沙罗感慨不已,孟冬却将挎着的包袱取了下来,摊在柜台上解开,里头放着些衣裳跟吃食,但正中一件褪了色的红披风尤其显眼。
沙罗有些意外,她一眼便认出这件旧物,是当初年幼的孟冬破衣被母亲扯烂遭人嘲笑时,许棠舟解下、遮住了孩子的窘迫的披风。
没想到十几年过去,他还留着。
孟冬小心翻开披风,珍视地从下边取出一物,慢慢地拿到了手中摩挲。
那是一张铁面具。
许棠舟当年亲手叩在他涕泗横流的脸上的,那张面具。
“我说过,我会来塞北的找许将军的”,孟冬抚着面具,声音有些哽咽:“十三年过去,如今我如当初所言来塞北投军,只可惜将军他已经……”
他眼中泛红,再也说不下去。
沙罗拍了拍他的肩膀,也是一声叹息。
二人间的气氛逐渐有些消沉。
孟冬失落地将面具又收了回去,给包袱打上结再次拎起,他不经意间侧向熙攘的街市,眼角余光里却瞥见一个身影。
一个梳着马尾、身量颀长的身影。
孟冬恍惚了片刻,忽地背起包袱便从酒家跑了出来,站在车马如龙的街道上左右地看,眼睛睁得浑圆。
“哎,这是怎么了?”沙罗一个跃步跨出柜台,匆匆地奔向正错愕着的青年。
孟冬怔怔地看向东面。
人潮往来早已遮挡住视线,那个一晃而过的身影早就没了踪迹,就像是凭空消失了。
他失神地站在原地,低声喃喃:“怎么会……怎么会如此相像……”
“是看到熟人了吗?”沙罗见他失魂落魄连动也不动,紧拉着他躲过路上往来的车马到了路边,神色关切。
孟冬缓缓摇了摇头,又抻着脖子连连地往东看,可那里到处是热闹的叫卖声与各色的面孔,就是没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最终垂头丧气地摆摆手,难掩失望:“是我看错了。”
“没事儿,要是想找人可以跟我说,我夫妻二人开这家店,好歹还算认识些人。”沙罗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
听到此话,孟冬重新打起精神,朝沙罗抱拳拜别:“此番得见姐姐真乃天幸,只是我如今正要去镇北军营,等有空了再来酒家寻你。”
沙罗也洒脱一笑:“客气什么,有空只管来便是!”
二人就此作别。
孟冬背起包袱向西而去,只是偶尔还会疑惑地回头,不知在看些什么。
沙罗在注目着他走远了后,视线缓缓转向东方,抿起嘴角。
隔了一条街远。
那个被孟冬误认的人,正脚步轻快地走在路上。
几尾草鱼被草绳拴着,溜溜地提在手上。
鱼儿甚是新鲜,一路扑楞着尾巴,啪啪地拍打着即将把它们送上餐桌的手,妄图获得自由。
只可惜那只骨节分明的手虽是玉色修长,但其内布满的老茧也多,无声地彰显着主人的深厚功底。
提着稳稳地没一丝动弹,仿若坚不可摧的磐石。
如若离远了一些,就可窥见这只手主人的全貌:梳着头利落的马尾,身着适身的长衫,面上不施粉黛却眉目清明。
尤其是一双狭长的丹凤眼,亮得仿佛天上辰星。
是个英气的女子。
这女子走得极快,毕竟鲜鱼在塞北可是不好得的,得赶紧带回家去。
“言先生,今日买着鱼了啊?哈哈,月姑娘肯定很欢喜!”草屋下,一个编竹篾的妇人停下了手中活计,热情地朝外说着话。
“早起了两个时辰去守,总算是等着鱼送来了”,提鱼女子微微笑着,眼如月牙弯弯:“顾大嫂若不嫌弃,晚些可去堂中吃饭。”
妇人闻言连连摆手,笑道:“善堂里都是些好孩子,个个懂事的很!
多亏了言先生你跟月姑娘心好,收留了这些无家可归的孤苦娃娃,教授他们学识不算,还教授高明的武艺医术。
这些年里,娃娃们长大入了军就保家卫国,做了医师就行医问药,还有那学得学识的还做了教书先生,帮着教咱们这些苦人家的孩子。
这都是先生跟月姑娘的功劳!
咱们帮忙还来不及呢,哪能再去白白消耗粮食?”
说着话,这妇人提起手中快要编好的竹篾:“言先生,我这虽无什么钱财,但好歹还算有双手能用。
要是善堂里的鸡笼鸭舍需要新的,尽管来拿,免费送!”
女子笑着摆摆手,脚步不停地往前走了,而这一路上类似的对话不时响起,俱都和乐融融。
大家似是都习以为常。
草鱼还奋力在扑楞着尾巴,而女子也终于停在了一处房舍前。
这处房子占地还算大,里头约莫有许多间,青瓦上生着泛黄的苔藓,看起来也经了一些岁月。
“吱嘎——”
女子推门而入,霎时间便如涌潮般围来一群跳跃欢呼的小孩子。
孩子们年龄跨越也大,男女都有,小的才刚会走,大的看起来已经有十二三。俱都穿着干净的粗布衣裳,个个欢喜不已。
“先生先生,我今日里背会了孟子中的一篇,月姑姑还夸我呢!”一个小萝卜头凑了上来,仰着头眨巴着眼睛,笑得像朵等待表扬的向日葵。
女子俯下身,摸了摸仰着的小脑袋:“很棒!”
“先生先生,我比她厉害,我把先生教授的那套剑术和月姑姑教的识辨药材之法都学会了!”一个个子高点的孩子懂事地接过女子手中提着的鱼,得意地在一众孩子面前转了一圈,然后噔噔地就朝着厨房跑:“今天有鱼吃啦!我去做!”
“我也去!我也去!”
一群小萝卜头欢呼雀跃,跳着笑着就呼啦跑走了。
女子站在门口,满眼温柔地看着这处院落与人儿,笑意绵长。
一瓣胭脂色的海棠飘来,悠悠荡荡仿佛没重量的轻羽,落在女子瘦削的肩头又被拈起,于是连眼睛也随之抬起。
看向那株寂静盛开的海棠树。
树栽种在院落的南角,已经长得很高,半个伞状的树冠都探出墙头,蓬勃如盖。
枝桠似伞上的竹骨,伸长着舒展身姿,上头开着朵朵胭脂色的花儿,灿烂地绽放似少女旋开的裙裾。
有风来,花叶簌簌,似在低语。
女子的视线也只为这景致略微地停留,而后滑向下方,那个正在扫洒的她身上。
花瓣肆意地飘,落在树下荆钗布裙打扮的人身上,于是扫地的动作就停了下来,熟悉的嗓音便愈加靠近:“去问过沙罗夫妻了吗,用不用我去把把脉?”
她拂去一身落花,虽是三十岁许的年纪,但笑起来面颊上露出两个小梨涡,还好似少女模样。
她,便是十三年前“殉情而死”的水胭月。
飒爽女子抿嘴摇了摇头,浅笑道:“她家丈夫只是崴了脚,前几日去问过不碍事的,也就是沙罗担心则乱,且过几天我俩再去看。
今日买鱼路过,我见她与人在聊像是有朋友来,所以也就没过去。”
“你呀,真是不知情趣”,水胭月白了一眼,转过身又拿起扫把扫起地来:“人家明明是夫妻恩爱这才心急,哪像你,什么都浑不在意……
连自家夫人的生辰,都忘记了……”
她小声地嘀咕着,哼哼地把扫把拖在地上的力度又大了几分。
女子宠溺地笑着凑上前去,从怀中缓缓掏出一物,掠过水胭月的发丝从背后递到她面前:“夫人的生辰,我怎会忘记呢?”
出现在水胭月面前的,是一枝秀气的玉簪。
簪子通体碧色,莹润光华流转,顶上包着朵半开的海棠花骨朵,透着淡淡胭脂颜色。
“我给夫人戴上。”
女子说着,将玉簪轻缓地插入水胭月墨似的青丝之间,温润玉色衬着羞怯带红的脸,像是上边开了朵绮丽的海棠。
“你……”水胭月红了脸,咬着唇半天才莞尔低眉:“我很喜欢,棠舟哥哥,我很喜欢……”
女子眉目里都是她,温柔的看不出半点过去模样。
看不到过去,曾叱咤风云以突厥尸筑京观的杀神模样。
是了,这个英姿飒爽的“言先生”,正是十三年前已经“因恶疾身死”的镇北公——
许棠舟。
而他与水胭月如今的故事,还要从十三年前坠马的那一刻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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