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1.梦境
“冬天过后我们告别了温暖的树屋,从绿意盎然的浮空岛驾船出发。驶过谎言海域,穿越流星火雨,我在黑暗的山洞里紧紧牵着你的手。刺藤岛的幻境让我看到家人的过去,知道自己的未来与云海两岸的命运连接。即将抵达那个燃着火焰的红色岛屿,最后的终点会不会就在这里?重逢,告别,潜藏,漂流。我的名字是我永远的牵绊,但我终于明白自己没有明确的归宿。与失去之物的联系并不会被时间打败,只要它们仍住在我们心里某个角落。”
一步一步,瑞塔走向崖边。
一段断崖伸出地面,下面的万丈深渊里燃烧着汪洋火海。火舌舔舐着天顶,脚下涌动的暗流如同岩浆,又像闪烁的流金。背后,呐喊声震天,刀光剑影映在高耸的墙壁上。黑夜里的地火沉默着,翻涌着,准备迎接盛大的死亡。
瑞塔身穿裙摆曳地的亚麻布长裙,缓缓向着深渊走去。
“回来!你回来!”身后有人声嘶力竭地大叫。
“瑞塔,等等!”
但她麻木而平静,只盯着眼前唯一的终点。
又是噩梦,那个噩梦。
前不久的那晚瑞塔被火球击中昏迷,在老鹰的门房里待了一夜,被放回来后,就常常重复着同一个梦。那片熔岩火海,一天比一天看起来更真实可感。
她怀疑这不是单纯的梦,而是一个预知画面。
银雾部落女巫的一项能力是预知未来,妈妈依莎曾经教过她咒语,她也成功使用过。对一些小事情的预言一般都是精准无误的,例如今天烤的哪种面包会卖不出去只能被红雀斑吃掉——瑞塔偶尔会偷偷替凯欧大叔占卜,只不过从未告诉过大叔。
那晚过后,街头巷尾都惊闻了有关卡洛的噩耗。卡洛热情友好,在城里是个众人熟悉的面孔,左邻右舍都有跟他交好的人,他的“猝然离世”无疑掀起了一场小小的波澜。
凯欧听说此事后也叹息了几句,后来那一整天没怎么说话。瑞塔观察着他的神情,看不出他是否发现了任何蹊跷。
好几天,红雀斑都红肿着眼眶没精打采。他不知道卡洛出走的真相,完全信了“采石场意外事故”这通鬼话。
好几次,瑞塔都差点告诉他。
红雀斑和卡洛不打不相识,经常互损,从来不肯好好说话,但瑞塔知道,他们其实关系很好。
她静静看着周围所有人人的惋惜悲痛,只有她一个人心里埋藏着跳动的希望。她知道他们的悲伤会随着时间淡化,就像邻居老铁匠的悲剧已经几乎没人提起,梅娜谈到父亲的时候已经可以开玩笑。何况这里并没有人是卡洛真正的亲人,唯一的家人老鹰也知晓事情的原委。
这天下午,瑞塔、凯欧和红雀斑在烤炉前忙活,门外突然传来一阵震天响亮的动静。
红雀斑跑出去瞧了一眼,退回来汇报:“采石场的人在往城里搬石头。”
“采石场”这个词沉沉地压在空气里。
“最近好像越来越多这种情况了。”瑞塔皱眉。
“可不是嘛?弄得城里乱七八糟。”凯欧指着窗外,“从城主贴出告示招募矿工的那天起,城里越来越多成年壮劳力都到采石场做工去了。还有更小的孩子,就像你们那个倒霉的朋友最近,城主开采石矿的速度变快了,总有大批的石块运进来。翻修城堡,或者准备造桥。”
红雀斑和瑞塔对视一眼。
凯欧弯下腰,把一盘小圆面包放进烤炉:“伟大的城主的目标现在已经不是秘密了。他要造一个巨型工程,建一座石桥,通往对面浮空岛,浩浩荡荡打过去,开凿所有矿产,占领森林和良田。这超越了他所有前辈立下的功劳,必定会使他名列史册,千古流芳。”
“”
他以为,只要动动手指就能心想事成了吗?这么浩大的工程是他一辈子能做完的吗?
之前也不止一次听过别人公开谈论这件事,可瑞塔还是觉得匪夷所思。她从没近距离接触过城主,那人在平民百姓眼中不过是个符号概念罢了,但无论从何种角度看,他都像个心智不甚健全、满脑子野心妄想的大小孩。
他带领下的红石城,乱成一锅粥在所难免。
瑞塔咽了口唾沫:“城堡里有一整个巡逻队,城主的左右参谋有那么多人,为什么没人出来阻止,大家都任由城主在那里胡闹?”
凯欧笑了笑,眼里却没有一丝欢乐:“千年以前,这里的居民全都风餐露宿,城主的祖先们一砖一瓦盖起了红石城,建起坚实的城墙提供保护,给大家造了个安身之所。红石城堡里最早的那批巡逻队员都是从荒原的风沙里好不容易存活的,对现在这个城主的祖先感激不尽,立志誓死为建城者效力。这传统一直继承到现在这个怂包儿子这里,下属们还是无条件替他效忠。他是上一任城主的独生子,说白了就是沾了爷爷老子的光。”他侧眼望望窗户,“这话得关起门来讲,那个城堡里,就是一帮强盗,不懂治理,惯会搜刮,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我也曾是他们中的一员,那时候,我还引以为荣咧。”
凯欧是与城堡有密切联系的人。凯欧是不属于任何一边的人。他为何选择现在跟他们倾吐心声?是真心话还是试探他们?
瑞塔握紧的手心里沁出一点汗水:“城主现在还很年轻,还没成家也没后代,那他的祖辈和父辈都去哪里了?”
“全都跑去征伐荒原了呗。那鬼地方多数人去了都回不来,但他们着了魔似的,非要统治那里,以为荒原有金矿和绿洲,可以为己所用。你听说过白鸥的故事,对吧?”
瑞塔点点头。
“他早就揭露了荒原的真相,但人们仍怀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他的冒险事迹导致了多少人前仆后继,认为自己能收获和他一样多的荣誉,被历史铭记。那些人标榜自己是白鸥的后代,喜欢给自己取和他相似的名字。”
“鸟的名字?”红雀斑问。
“对。瑞塔可能没听说过,雀斑你还记得吧?瑞塔来这里之前那几年,小酒馆有个吟游诗人,七弦琴弹得倍儿棒。世界上最惊人的冒险故事他都唱过,什么航海家、盗贼、喷火龙和公主,唬得人们能听三天三夜也不罢休。当年,小孩子都从爸妈那里逃出来,偷跑到酒馆听他说故事。”
巧得很,瑞塔正想起梅娜他们提到的那个吟游诗人黑鸦。“我知道他。”
凯欧说:“他应该就是照着‘白鸥’的名字取的艺名。他编得最好的一支歌就是关于白鸥的歌,但更广为流传的,恐怕是另外一首。”
“你是指他那个预言?”红雀斑问。
一半熊熊烈火,一半涓涓细流,水火交织融汇,揭开命运帷幕。飞跃岛屿深海,穿过风和天空,完成未竟任务,将两岸重新相连。
时隔几年,瑞塔已能熟练背诵这几行字。
“嗯,那玩意儿家喻户晓啊。”凯欧点头,“城主对之前那些歌谣没兴趣,听到那个不知所以然的预言,反倒当了真。太扯了。依我看,黑鸦那些故事才是能流传下去的珍宝,那都是讲给相信故事的人听的,城堡那些人是听不懂的。”
“相信故事的人?”
“对他们来说,故事不仅是真实生活的投影,是奇妙的想象,也是陌生人的悲伤和快乐。听着别人的讲述,或者通过自己的讲述,他们就像体验了另一场人生。沉浸在那里,你就可以想办法弥补结局留下的遗憾,你可以尽情大笑、流泪,不需要觉得丢脸。”
“那不是逃避现实吗?”红雀斑不太赞成,“他们只是想暂时钻进那里面去藏着,不用思考自己真正的生活了吧?”
“才不是,”凯欧严肃地说,“雀斑,相信故事的人会觉得每个角色都有灵魂,在那个世界会有不公和冤屈,但也会有惩恶扬善,有生离死别,也有‘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其实,你觉得那跟我们的世界区别很大吗?并不吧?”
“那,凯欧大叔,你相信故事吗?”
其实瑞塔更想问的是,你真觉得那个预言扯吗?或者,你真的反对城堡吗?再或者,你觉得他们能造出桥吗?结果鬼使神差,不知怎的问出了这个问题。
凯欧望了她两秒,捋着胡须,弯起眼睛微微笑道:“相信。我知道,几乎不可能有人兑现‘我会爱你直到生命的尽头也不停止’,失散的人也不太可能还会在机缘巧合下再碰面,普通人也没有机会成为最厉害的探险家,让人用你的名字命名星星。那都只是人们一厢情愿的幻想罢了,但你不相信又能怎么办呢?啊,咱们这种傻瓜蛋,还是相信好啦。”
那晚的梦里,瑞塔又来到了久违的森林。夏天的雨水来得快去得也快,上一刻还暴雨如注,这一秒就阳光倾泻。自从十三岁那年,窗外的大雨唤起了她对童年的记忆以来,森林和雨就很少再在她视线范围内出现。
明知自己在做梦,却能真实感受到清凉的雨滴打在手心。
“下雨了——下雨了——”族人们的声音此起彼伏,传到遥远的天边。
“哎,瑞塔,咱们去找青蛙嘛?水塘都灌满了,它们肯定出来了,我要抓两只养在家里!”
十二岁的莉亚口中叼着一片草叶,坐在树枝上,两脚垂下一晃一晃。
瑞塔暗自替她捏了把汗,那树枝看起来摇摇欲坠。
莉亚的小伙伴丹抱着水罐从旁边路过,不屑道:“你就不要乱跑啦!小心我去告诉西维!”
“又没跟你说话,就会打小报告!”莉亚做了个张牙舞爪的鬼脸,“我问瑞塔呢,瑞塔,去不去啊?”
“不了吧,我还要学咒语。”瑞塔差点脱口而出,但想了想又收回了话,“嗯,好啊。”
莉亚穿着绿色短衣,瑞塔穿着白色长裙,两人一前一后走在雨停的树林。纷飞的叶片,细碎的影子,满眼是深沉得像要滴水的绿色。她们小心地绕过树木围成一圈的神圣空地,那是祭奠死者和失踪者的地方;又抓着绳索走过一段高高的吊桥,它跨越了湍急的溪涧水流。
不知为何,瑞塔迈不开腿。莉亚却敏捷地跳过吊桥,离得越来越远了。
“瑞塔,太慢了,快跟上啦!”
“等一下——”瑞塔想要张口回答。
“瑞塔,你在哪呀?”莉亚回头寻找,迷茫地到处张望,好像看不见她。
“我在这里——”瑞塔想要朝她挥手。
忽然,莉亚隔着几十步距离,定定地看向她的眼睛,话音明朗坚定:
“我会找到你,那个真的你。我答应的事情一定说到做到,不能兑现的承诺从来不会说,瑞塔,我保证带你回家。”
“”
瑞塔睁开眼,在一片夜色里仰望着小阁楼的屋顶。
隔壁,红雀斑鼾声如雷,轻轻震动着墙壁。
每天都一样。每天都这样。
红雀斑曾经说她一天到晚摆着一张没表情的脸,就像从来没有感觉的能力。
几年来她并不觉得自己有任何改进,但现在鼻尖为什么会有点酸?
十二岁以前的生活,那个最熟悉的、睡在同一张吊床上的女孩,竟已变得那样模糊遥远,好像从未实际存在过。赤脚踩着潮湿泥地的感觉,制作药剂的顺序,篝火旁听过的故事,学过的古老歌曲的韵律,广袤无垠的森林……那些记忆早已难以触及。
时间这个小偷把它们塞进了口袋,让它们褪色了,变淡了,渐渐被红石城的场景和人们取代。
这梦境或许是个征兆,提醒她记起遗落的东西,将曾经失去的一切重新带回心里。
她可以被火焰耀眼灼热的光芒吸引,身体里流淌着一半火的血液,但终究还是没法融入进去,真正成为红石城的女儿。她的家乡远在云海彼端,她永远是浮空岛的水妖瑞塔。有人刚刚说过,保证带她回家。
如果没有被抢来这里,应该就快要举办成人礼了。等到十八岁,他们会赋予她的职位,除了女巫以外,还能有别的什么吗?
瑞塔本应该过得舒服安稳,浑身上下暖乎乎的,蜷缩在火炉边,唱歌,编织,煮药汤,洗衣服,照顾小孩,疗愈意外受伤的族人。不必上蹿下跳、夺命狂奔,在暗夜中藏藏躲躲,不必忍受灼烧,被迫做不情愿做的事,更不必冒着倒地流血的风险。只需要在适当的时候帮别人调解争端,为即将出远门的猎人祈祷,用她与生俱来的力量守卫众人的平静日子,就会获得大家敬仰的注目。
那才是更合适的位置,是她原本将要遵循的轨迹。成为银雾部落的女巫一定会是比现在更简单的生活。
但那梦幻般的泡影早已被抹杀殆尽。必须把这段记忆和这份渴望深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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