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11.梦魇重归（1）
船继续往前行驶，西维并没有任何好转。他每天都在睡梦里翻来覆去，莉亚喂了他一点噩梦药，祈祷他的睡眠能平静一些，又在他旁边拨弄着跑调的七弦琴，企图弹一首催眠曲。
卡洛接替西维之前的记录，在航行日志上写下了八十九，画了个圈。
炎热难耐的空气让莉亚几乎崩溃，感到身体里像是有火在燃烧撕扯。除了照顾西维的时候，她不敢再闷在底舱，夜里蜷缩在甲板上一会儿打盹，一会儿惊醒，向前方瞭望。
“卡洛！”她忽然大叫起来，“你看！你快看那里！”
昏昏沉沉的深蓝色夜幕中，地平线上亮起一大片红光，像是一座燃起的岛屿，散发着冲天的火光。橙色、橘红、金黄，热烈的火舌舔舐着夜晚，映亮了周边的一切黑暗。
“那不会是红石岛吧？”莉亚冲到船头，目瞪口呆。
“天哪，天哪，”卡洛冲到她身边，脸色煞白，“那不是红石岛，那是火蜥蜴——”
“你打败过的火蜥蜴？！”莉亚大惊。
“对，那边都是它喷的火！”卡洛抓住她的肩膀，嘴唇颤抖，“上次我有惊无险打败了它，我以为这次你通过了刺藤岛它就不会再出现了，不应该出现的，我们应该通过了所有的关卡才对的。”
“那既然这样了，我们得冲过去，对吗？”莉亚望着那片壮观的火焰，“怎么打它？上次你一个人都可以，这次我和你一起，肯定没问题！”
“听我说，”卡洛滚烫的双手放在她肩上，“我们得把船一直从那片火中间划过去。它会对着我们喷火，会变成一些你认识的人的样子或者你害怕的形象，问你刁钻古怪的问题，假如你能给它一个满意的答案，它就会放你通行。否则，一团火烧着船，我们都会化成灰。”
“嗯，”莉亚咬紧牙关，“明白了！但是西维现在这种状况有点不妙，卡洛你先下去照看一下他，我去拿船桨过来划！”
“莉亚当心，火蜥蜴还能让你看见你害怕的东西，”卡洛边跑下船舱边说，“千万不要以为那是真的！不管看到什么你都不要信！”
莉亚从船尾搬来了船桨，把船头调整到面对着火蜥蜴的方向。卡洛搀扶着西维，慢慢走到她旁边。
西维在发低烧，面色依然苍白，眼球上有红血丝，他难以置信地望着前方的火海：“莉亚，这是？”
“你不要管，你回去躲一会儿，”莉亚拉住他的手臂，“我会对付火蜥蜴的，我会和卡洛一起把它打倒。”
“我要在这里，”西维坚持道，“不管这是什么东西——”
“那不行，你根本站不稳，你快回船舱去——”
卡洛拿起船桨，往火海那边划了两下。莉亚和西维互相拽着，谁也争不过谁，一齐惊恐地看向那片红光。
火蜥蜴在赤红色的火海里现身了。
它像一条顶天立地的巨龙从海底洞窟游上岸，也像火山爆发时喷出来的蒸汽怪物。粗粝的鳞片，金黄的双眼，尖利的牙齿，硕大无朋的身躯，深深的黑红色将全身铺满。它被包裹在火团里，远远看去似乎整个燃烧了起来，或者不如说它便是一团火的化身。渺小的人们只能在它脚下战栗，这是用白鸥那把锋利宝剑也打不败的东西。
“卡洛！我们要朝着它过去吗——”莉亚喊道。
“呼哧！”
不等他们作出反应，火蜥蜴张嘴朝帆船喷了一口火焰。霎时间，小船被熊熊烈火包围，却并没有烧着船身。他们四周竟不再是一望无际的云海，而是正在被火苗迅速吞噬的树林。小船飘荡在溪水上，孤立无援。
莉亚和西维同时认出了他们的银雾森林。
红石岛人放的那场扑不灭的大火。
莉亚重复了上百次的十二岁噩梦。
“我刚刚还以为我们要被烧成灰呢，”她趴在船舷上看水里火光和树枝的倒影，“现在怎么办？”
“只有你知道，”卡洛说，“这是火蜥蜴给你准备的考题，只有你知道答案。”
她怎么可能知道答案？莉亚左右环顾，简直太熟悉这梦魇里跑过的每条道路。
多亏了依莎的噩梦药，她已经很多天没再和这番场景重逢。
以前在梦里她都干过什么？
“我需要穿过这片火海。自己过去。”莉亚定定地凝视着卡洛，“你可以陪西维待在船上吗？看着他，别让他一不小心死掉了——”
“好。”卡洛碰了碰她的胳膊，“带好弓箭，莉亚。你要回来，一定要回来。”
他的眼睛在火海的映衬下闪着金色，就如很久以前的某天在楼梯上的试探。
她要相信他吗？一个闪念划过脑海。
必须相信。非信不可。
她最后瞥了有气无力靠在桅杆上的西维一眼，单手撑着翻过船舷，在溪边草地上着陆。
那天的景象历历在目，她将重走一遍梦境，眼睁睁地看着不能改写的结局重演。
蓝黑色天空映衬下，整个森林发出诡异的橙红色亮光。风席卷着燃烧的气息和焦黑的枯叶，从火势熊熊的那一侧刮来，夹杂着噼啪断裂的响动。烈火蹿动着，喷薄着，吞噬着树顶，投射出鬼魅似的影。放眼看去全是黑和红和黄。猎人、石匠、泥瓦匠，部落许多人都在引水灭火，互相催着快走。
正如每场梦里一样，右手的石头手链收紧着，啮咬着她的皮肤。
“首领和女巫呢？”有人声嘶力竭地喊，“女孩们走了吗？”
“水，水！控制不住了！”
“该死这东西灭不掉！”
“别管了！撤离，立刻撤离！”
混乱的哭号，尖厉的哀叫，烧焦的气味，火舌舔舐着树枝，霎那间把枝叶烧得枯干。
十二岁那次，莉亚浑身都是灌木划伤的口子，两只鞋也跑丢了。但现在，她奔跑过这道路无数遍，清楚记得瑞塔所在的林间空地的方位。本能带着她跃过石头和树根，往前，往前，再往前。
“救我——”
那个依稀可辨的呼喊声，在丛丛树木背后的空地上飘荡。空场上的火焰直漫向高空，草坪没有一处能落脚的地方。几个黑衣人正在把瑞塔扛到背上，莉亚跳过一片燃烧的草皮向他们冲去，在半空中与瑞塔的目光对视。
莉亚的目力集中于那一点，像要把火光死死穿透。她从背袋里取出一支羽箭，将箭头伸进脚下红石岛人们制造的火里，转瞬间，它像火炬那样被点燃。
梦里排演过多少次这一刻，弯弓搭弦的手指不再颤抖——
嘣！
那支箭稳稳地划着弧线凌空飞行，直射向黑衣人们的头顶，擦着其中一人的兜帽掠过，砰的一声，火在他们头顶上燃烧起来，爆破产生的炫目白光遮天蔽日。
成功了！
那箭头上是依莎精心调配的粉末，本来留作西维和未婚妻琳的婚礼而用，弓箭手要把蘸着粉末的箭射向新郎新娘头顶，洒落星光为他们祈福。而莉亚把它偷偷涂在了自己的箭上，一旦碰到一点火星，那个粉末里施加的魔法会把整片火海炸开。瑞塔就能趁黑衣人们被袭的时机挣脱逃走，同时念咒语制造一个水球包裹自己不受伤害。
这是即将被改写的结局，能被改变的未来。后面的所有事情都不会再发生，没有分离，没有寻找，也不会再有卡洛，红雀斑，面包店主，红石城堡
几年的等待，每天的练习，昏暗的晨光里多少次在训练场上捡起射偏的箭，多少次骑在马上瞄准靶心，多少次调整步伐，盯着那个点屏住呼吸——都是为了这一秒。
都只是为了这一秒吗？
“我本可以跑得更快，可以一箭射准，可以不把她丢下，在她旁边看好她——”
我可以，我可以。这五年之间，这个声音每日每夜回荡在莉亚心里。
爆炸的火光消退时，莉亚的目光再次与瑞塔交汇。瑞塔的左手腕空空如也。而莉亚右手上的手链从未如此剧烈滚烫，那炙烤似的触感让她几乎背过气去。
“假的！”莉亚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向那个瑞塔叫道，“你是假的，是火蜥蜴造出来的！我不会你那么多花里胡哨的法术，但我会找到你，那个真的你。我答应的事情一定说到做到，不能兑现的承诺从来不会说，瑞塔，我保证带你回家！”
黑衣人、瑞塔和火海像气泡一样从眼前蒸发了，他们烟消云散之时，莉亚同时看见了过去和未来。有离家出走的自己，在密林里到处流浪。有森林的死亡和新生，暴雨后的蘑菇悄悄探头，枯黑的树根缝隙里发出新芽。银雾部落的一代代人，周而复始地围绕着湖心岛，在她曾住过的地方出生成长。
那些事情的发生，都不是因为莉亚没有能力操纵水流，不是因为她没做到本来可以做到的事。无论重来多少次，她都挡不住预言，救不下瑞塔。
这个无可置辩的事实竟让莉亚一身轻松。
依莎说过“该发生的事情总会发生”。卡洛觉得“比过去更重要的是现在”。重要的是他们的航程，回到触手可及的现实，既然都能从刺藤岛的幻象中逃脱了，那火蜥蜴又算什么？
“卡洛，西维，我来了。”莉亚握紧了弓，轻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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