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11.梦魇重归（2）
她在消散的火海里向前拼命奔跑，知道那条看不见的小船就在某处等待自己。
——我已经通过火蜥蜴出的难题了吗？
——那为什么会这么远呢？
眼前还是熟悉的银雾森林，大火被扑灭，溪水淙淙流淌，树根旁的灌木丛底下还零星闪烁着一点微弱的火星。莉亚停下脚步观望周围，靠在一棵树干上歇了口气。
一个白衣身影忽然从树干后方出现，不动声色地拦住她的去路。莉亚定睛一看，那女孩高挑瘦削，卷曲长发披散齐腰，发梢显露出浅淡金色，可不正是她哥西维的未婚妻，她打死都不想看见的冤家对头琳？
“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琳站在她面前，用甜美的声音问。
“哈？”莉亚伸手在这个幽灵似的少女眼前晃了晃，“什么鬼啊！火蜥蜴你可真行，怎么连我这倒霉嫂子都变出来了。”
“莉亚，回答我。”琳的嘴角翘翘，眼神和往年她俩斗嘴时一样狡黠而危险。
“要我答题才放我过去？”莉亚背着双手围着她绕了一圈，“我不答呢？”
琳脸色一沉，默念了一句咒文，一股强大的推力瞬间朝莉亚直冲而来，把她向后推了个趔趄。莉亚“刷”的从背后抽出她的弓，瞄准那个鬼影的头。
“西维在船上，你不敢攻击我。”琳轻松地说着，脚下缓缓移位，“莉亚，回答我。”
“答你个头！答错了会怎么样？”
琳捂着嘴发出她特有的轻笑，那笑声每次都让莉亚想对她美丽的脸庞饱以老拳：“最好不要答错，否则你想怎么死？扔下悬崖？葬身火海？丢进深渊？推下树跌断脖子？”
莉亚勉强咽回去一句“我想把你推下树”，捏尖了嗓子，装出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最甜美的声调：“琳，我亲爱的琳，不要这么凶嘛，之前我就和同行的朋友说过，我嫂子身材窈窕，貌美如花，聪明能干，乖巧懂事，顺从听话，广受欢迎，完美无瑕——”
她一刻不停地扯着嘴皮子，暗暗挪动脚底观察地势。这个琳的移动速度超乎寻常地快，不管莉亚试图从哪边逃走，都会被迅速堵截所有的出路。对她射箭看起来也不太可行，说不定箭会直接穿透她的身体，一点损伤也造成不了。
要想冲过这里，只能硬拼。
莉亚悄悄摸出靴子里藏着的匕首：“你和西维天生一对，人间无双，哎呀，我们马上就要成为一家人啦，我多么荣幸呀！我从小最羡慕、最敬佩、最爱戴的就是你，你能不能高抬贵手，别把我扔下悬崖呀——”
琳对这番天花乱坠的忽悠并不买账，用空洞的声音问：“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啊，看来逃不掉答题了。可莉亚猜不出什么是火蜥蜴希望听到的答案。
最重要的东西，是指对莉亚自己来说最重要的东西吗？可她又没什么宏大的胸怀抱负，思想十分肤浅局限，她认为重要的东西，多半在别人眼里只是芝麻大点琐事罢了。
嘣！
莉亚对琳放了一箭。尽管明知这是假的，直接射嫂子的头部这种事还是有点干不出来，于是她瞄准了琳的肩膀打算试试。但琳的反应速度超出常人想象，那支箭只擦着她的白衣上方轻轻滑过。琳的喉咙里发出彻底被激怒的嘶嘶声，她开始朝莉亚丢出密集的攻击魔法。
“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她重复着，向莉亚的眉心投了一支水凝结成的利箭。
莉亚及时仰头躲过致命一击，边抓住树枝保持平衡边喊道：“重要的东西啊——森林！暴雨！蓝莓！羽毛发带！”
脑子想到什么就蹦出来什么，她一边灵活地闪避，一边把一个个词朝着琳的头上砸去：“自由！家庭！朋友！船！”
嗖嗖飞来的攻击表明琳的怒气丝毫未减。莉亚觉得自己肯定答错了：“卡洛！西维！黑鸦！瑞塔！七弦琴！”
“还不对？那就是弓箭？泉水？婚礼——不对，这个才不重要呢！预言——不对，这个也不算！”
“浮空岛！红石岛！旅行！流浪！白鸥的星星！”
“丢失！寻找！勇敢！保护弱小！追求理想！世界的真相！”
“做事坚持做到底！答应的事情不食言！”
“水！火！生长的植物！爬树！舞会！”
“哭！笑！学会说对不起！不该说谎的时候不说谎！”
“哎哟好痛——”
“生命！爱情！繁衍后代！死亡！活着！天天开心！”
“人和人互相理解！白天和黑夜！早睡早起，好好吃饭！好吃的小蛋糕！”
“还不对啊？那到底是什么，难道是火蜥蜴不成？”
“琳，我的姐，您行行好，别打我了，连着放这么多攻击您都不累吗？”
莉亚弯身猫腰躲开一个砸到她头上的水球，跳到一棵树背后寻求掩蔽，靠着树干呼哧带喘。
琳问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是干什么？她到底想要什么标准答案？！
云海的险关一个比一个离谱，说好的通过刺藤岛后就打开通畅海路不再历险，怎么又来这一出？为什么之前那些鬼怪和洞穴大多都虚张声势，而这里是动真格的打斗？
等等。
黑鸦说，云海不是冒险乐园，云海是你的心。有人恐惧孤独，那里就不会有跌宕起伏的关卡，而是一片空虚的荒芜。有人恐惧过往，云海就把过去的场面复现出来。要想通过考验，就要打败心里害怕的东西。
莉亚害怕什么？这和琳问的问题，应该有相同或近似的回答。
在这情急时刻，一段无关紧要的记忆忽然涌了上来。七岁的夏夜，她、瑞塔、妈妈、西维、琳和琳的弟弟丹在银雾湖边围着篝火。一刻也闲不住的莉亚一会儿展示自己编的蓝莓花环，一会儿去招惹乖乖坐着的丹，还想要玩火，被依莎制止。琳吓唬她说红石岛人的影子从烫热的火堆里生长，会变成魔鬼，而依莎说我们只是恐惧未知，其实火与水相消相长。
现在回想那天，可谓不合时宜。结尾似乎还是莉亚往琳的头上放了一只大蜘蛛，坏笑着说“红石岛的鬼抓你来了”，于是她被勒令向琳道歉。
那是并不怎么重要的一天，他们有过许多类似的平常日子。但那也是最最重要的一天，那天很惬意快乐，那是瑞塔梦里出现过的记忆，是莉亚和瑞塔共同记住的故事。
电光火石之间，莉亚了然于胸。
问题并不在于琳想要什么标准回答，而是云海想要莉亚的回答。
只有她知道答案——
她三两下爬上那棵树，从枝杈背后探出头，瞧着站在地下的琳：“这个问题没有答案，因为没有一件最重要的东西！重要的东西太多了，每个人的看法也不一样，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能保护它们，不丢掉它们。我经历过的事情，遇到过的人，我害怕失去的，我要保护的，都是我认为最重要的！”
要保护虚弱的西维、不知在何方的瑞塔、会害怕找不见她的卡洛、永远留在部落的妈妈、那些被扔下悬崖的孩子、浮空岛和红石岛无数素昧平生的居民、波澜壮阔或琐碎平凡的记忆、每个人的故事、愿望、开口说话的权利。
莉亚再次敏捷地猫腰，躲开琳扔过来的水箭。不知道到底答没答对——
“我猜你没懂，你从小就自私自利，你最重要的东西就是你自己。”她笑嘻嘻地看着琳，“但是这无所谓了。快走开，琳，别挡我路！”
她扯着一根树藤从树上跳下，借着那股悠荡的力量，一脚踩在那张完美的脸上。琳张大嘴巴，露出惊诧的神情，身形在空气中如水雾般飘散。
“早就想踩你了！”莉亚在空中对她比了个胜利的手势，屈膝，松手，稳稳着陆。
她在夜晚的银雾森林向前拼命奔跑，知道那条看不见的小船就在某处等待自己。这里距离她跳船离开的那条小溪应该已经很近。
弥漫的雾气，烧着的火星，树枝间透下的一点微光，丛林里夜行动物发出的沙沙响，所有这些都混合在一起，融汇成头脑里模糊的印象。
“卡洛——西维——”莉亚高喊。
“莉亚！”卡洛的声音遥遥传来。
又一片火光映红了树林。小船仍在原处，被火圈团团包围。西维闭着眼睛靠在角落里，额头上沁出汗水。
“西维你还好吗！”莉亚跃过一片烧得正旺的火，手脚并用爬上船。
“他晕倒了，但应该还好，”卡洛伸手接住她，“你没事吧？回答了火蜥蜴的问题吗？它放你走了吗？”
“应该吧，”莉亚左右望望，“但按理说这样它就不该再困住我们的船了啊？”
隔着重新燃起的火海，她看见数十步远处的树上出现了一个人。
那个花白胡子鹰钩鼻老人双手被绑在树干上，在熊熊火焰里动弹不得，眼底放射出求助的光芒。
她没见过他，但一眼就认识他。从小喂卡洛喝蜂蜜茶吃烤蜘蛛的爷爷，收留过暴雨夜里想跑出城外的瑞塔。
这是火蜥蜴出给卡洛的题。他面容煞白，手指紧握住了剑柄。
“我们要做什么？”莉亚碰碰他的手臂，“冲过去，把他解下来吗？”
“”
一袭白衣的琳再次悄无声息地现身，立在离他们几步之遥，脸上带着镇定自若的微笑，像森林里来无影去无踪的鬼魅。
“怎么又是你？我不是把你踩扁了吗？”莉亚指着她大叫。
琳却完全无视了她，勾起嘴角，直直地盯着卡洛：“只要射中火里的那个人，火海就会熄灭。用你的小姑娘的箭，那支浸透了刺藤岛毒液的箭。”
“你——”卡洛的指甲掐进了手心。
“一定要直穿胸口，正中心脏喔。做到了我就放你走。”琳发出银铃般的轻笑，“你的瞄准技术应该不错了吧？她教你练习过了吧？”
卡洛忽地挥剑向琳刺去，莉亚还没来得及看清，他们便开始了胶着的缠斗。起初是琳占上风，而卡洛步步紧逼，两团上下翻飞的影子从船舷处跳到树林火海里。卡洛的脸转眼间被划破了，右手臂也被打中，他捂着手肘倒吸了一口凉气，目光逐渐冰冷，再次挥剑砍向琳：
“消失吧！”
“那是必定会发生的事情，”琳扬声说，“现在不做以后也会做！你选择了你的位置，卡洛，你，影子人叛徒！”
莉亚叫道：“卡洛！别听她的！”
卡洛却恍如充耳不闻，只是继续绝望地攻击着琳。一来一往的搏斗中，白裙女郎变化了形状，成为一个身材娇小、穿绿衣短裤和长靴的少女，眼神锐利，短发在脑后束成马尾辫。
“搞什么鬼啊！”莉亚大跌眼镜，“变成我干嘛？卡洛，卡洛你看我一眼！你还记得吗，你说千万不要以为那是真的，不管看到什么都不要信！”
卡洛却紧盯着那个幻化出的“莉亚”，小心地移动着步伐，与她迎面对峙。倏忽之间，他们又缠斗起来。轻盈灵活的“莉亚”占据压倒性的优势，卡洛之前被击中了手臂，体力不支。
“骗子，你是骗子。”那个“莉亚”瞪着他，“一次不够，还想要几次？你不值得任何人对你的信任，再见，叛徒卡洛。”
“你要我杀掉他吗？”卡洛用低哑的声音问，“我”
“当然，如果你想证明你的立场。”那个“莉亚”用匕首抵着他的脖子，那里渗出了一道血痕。
莉亚站在比他们稍高处，一只脚踩着船头，取出一支箭放上弓弦。
“瞧，有人要帮你射箭了，”那个“莉亚”讥笑道，“真是胆小如鼠，还要别人替你——”
清脆的离弦声响起。那支箭笔直地冲着“莉亚”的心脏而去，准确穿透了“她”的胸腔。惊惧的表情定格在她脸上，她仰面向后倒下，匕首脱手落地，身躯化为燃烧殆尽的黑烟。
莉亚拍拍手掌：“多亏你变成了我，是我自己我就敢杀了。也谢谢你让我近距离观赏自己打败卡洛，哈哈，过瘾！”
那个“莉亚”化作黑烟的地方，蹿动的火苗也渐渐熄灭。被捆在树上的白胡子老头消失了。莉亚视野里渐趋模糊的火海中央，巨龙般的火蜥蜴再次现身。它朝着天空喷出一团火，那火像烟花一样在夜空里炸裂开，向四面八方撒下散碎的星光。那点点光芒落地之时，森林里的火苗窜起，又变成了高高的火墙。卡洛捂着手臂跪坐在草地上，头发垂下来遮挡了眼睛。他的身体和嘴唇都在颤抖，莉亚从没见过他这么无助的样子。
“卡洛！”她跳下船去，跪在他身边摇晃他的肩膀，“该走了，我们划船逃走！”
“叛徒，杀”卡洛喃喃道。
莉亚从溪流里舀起一捧凉水，劈头盖脸地浇向卡洛。他浑身颤了一下，迷茫地抬起眼注视着她。
“那是假的！”莉亚在他耳边吼道，“听到没？全是假的！它之前给我看的瑞塔手上没戴手链，刚刚变出来的那个我手上也没有。我跟你打架怎么可能打得过你？谁会在旁边逼着你去杀人？醒醒，站起来！”
她吃力地拉着卡洛起身，把他往船上拽去，远离背后的火蜥蜴和火海。卡洛几乎处于昏迷的状态，被莉亚半拖半扛上了船，眼神迷离地走了两步，扑倒在甲板上不再动弹。莉亚无暇顾及，喘了口气赶忙拿起船桨。
靠在桅杆上的西维睁开眼，震惊地扫视着船下那片地狱之火似的景象：
“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很多怪事。”
莉亚把舵轮转动，帆船在小溪流上起航，一直往前，冲过整座燃烧的森林，冲破了整个噩梦般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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