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3.幽鬼海歌
那之后又度过了无事发生的几个白天黑夜,帆船平稳地摇摆着漂在云海上空。莉亚守夜时总能撞见爬上甲板喝酒吹风的黑鸦,一来二去索性就搭伴瞭望夜空,一边跟他闲扯,一边企图抢过他的瓶子灌两口呛辣的烧酒——这肯定得是在西维看不见的时候。
“才出来没几天,已经有点想树屋了。”莉亚靠在船舷边看着明亮的圆月,浮空岛早已被甩在身后很远很远,“我不想自己的部落,反倒想树屋,奇怪吧。”
“不怪。那可是个不同族群和睦相处的好地方,冬日里的天堂,浮空岛的招牌。”黑鸦流利地背出了树屋旅社的宣传标语。
莉亚叹了口气。
平心而论,她想象不出哪儿会比树屋更适宜居住,那是个她无比想留下的地方,如果忽略凭空消失的客人、扩建的灯火通明的房子、帕米袒露心声的那番话,还有依莎讲过的事:莉亚和瑞塔的父亲曾在树屋跟浮空岛人产生冲突,被群起围攻随后黯然离开。
树屋是个庞大的群落。有热闹的欢声笑语,也有被巧妙遮蔽的阴影。
“不同族群和睦相处,”她重复这句话,“我只希望这有一天真的能实现。看看我们银雾部落,不同族群结合生下的小孩都要被扔出去,我知道其他很多族群也有类似的传统。如果世界上有个地方能消除所有差异,让所有族群的孩子住在一起——”
“如果有那种地方,说不定会在那里。”黑鸦指着夜幕笼罩下看不清的乌云。
莉亚俯身张望那些云层:“说不定云的下面会有个岛,有个最让人羡慕的城市,白鸥可能也在那儿。我想去。”
黑鸦说:“如果那下面有个岛,可能那里的人这时候正在说:说不定云的上面会有个岛,有个最让人羡慕的城市,我想去。”
莉亚“哧”的一声笑出来:“每次我跟西维说这些东西,都会被他骂一通,叫我别胡思乱想了,干点正经事行不行!”
“很像他的作风,”黑鸦点头微笑,“哎对了,西维没有弟弟妹妹吗?你们族长就他一个儿子?听起来像是从小被教育得挺严苛。”
“对。首领的妻子,也就是我舅妈,在生西维的时候难产去世了。他们好不容易才让西维活下来的。”
首领妻子的名字和瑞塔一样,在银雾部落很少被提及。那些去往了另外世界的人、失踪的人、逃离的人,都像是在族人们围成一圈祝祷的念诵声中被彻底抹去了痕迹。
“那,你们首领没再另娶别人生孩子?”黑鸦拧上酒瓶盖。
受本能驱使,莉亚丢给了他一个谴责的白眼,这才反应过来:“你不知道吧?银雾部落的水妖一生只能跟一个人结合。”
“是规定?”
“是传统。”与其说没人敢违抗,不如说没人考虑过打破它。
莉亚补充道:“在我们的婚礼上,有一个拿树叶做的杯子盛泉水的环节,第一口泉水给某人喝了,表示他是你选定的人。你俩互换泉水,恭喜,绑在一起啦。这时候会有人在你们头顶射箭,洒下粉末,神圣的约定就此缔结了,再也不可能更改。”
“噢,那么作出选择就需要非常慎重。万一选完发现不对劲咋办?这辈子连反悔的机会都没了。西维有对象了没?”
莉亚嘴角抽了抽:“有了呗。从小就订婚了,是首领左右手的女儿,名字叫琳,身材窈窕,貌美如花,聪明能干,乖巧懂事,顺从听话,广受欢迎,完美无瑕,是我麻烦鬼莉亚的欺负对象。爱死她了。”
黑鸦对她讽刺挖苦的腔调哈哈一乐:“看样子你俩挺合不来,听起来跟西维倒很般配。他们还没交换过泉水?”
“还没办婚礼呢,”莉亚再度翻翻白眼,“但估计等西维回家也就该办事了。实不相瞒,我一直有个疯狂的想法:既然他俩还没被绑起来,我总能想出点阴招拆散他们——哦,你要是敢把这话告诉西维,我就把你从船上踢下去,说到做到。”
她认为西维没那么喜欢琳,倒不是完全出于主观偏见。表面看来,他们郎才女貌,再般配不过,私下里却纠纷不断,共同语言寥寥。只不过,部落二把手的女儿嫁给族长的儿子,是理所应当天经地义的安排而已。对银雾部落人而言,任何决定都不可能出自心血来潮。听从权威的指示,才能让众人都满意。
“呵,威胁我?你这种叛逆小鬼我见得多了。”黑鸦戏谑地说,“放心放心,为了我的生命安全,我会沉默不语的。”
黑发和黑衣,低哑沉着的嗓音,时不时闪现的狡黠一笑,陌生又有些熟悉。随着相处时日的增多,这种感觉愈发强烈,让人琢磨不透。莉亚端详着黑鸦的脸,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思绪却不由自主飘飞到某些遥远的角落。
“黑鸦,我给你说过我十三岁那年爬悬崖的事没?”她没头没脑似的开口,黑鸦一愣。她不等对方回答,自顾自地讲起来:
“那回,我跟部族里一帮男孩上山探险,攀崖壁爬到一半,不小心一脚踩空掉下去了,顺着悬崖旁边伸出来的树枝,一路滚下山坡,摔在半山腰一块凸出来的地方。那里很偏远,只有鸟飞来筑窝,行人基本不会从那儿经过,树丛密密地在我头顶遮挡,一起来的人没看见我,都以为我消失了。
“我浑身是伤,不知有没有摔断腿,后背僵硬,没有一处不疼,待在原地动弹不了,眼睁睁看着天黑,越来越冷,心想这下完了,昏死过去。
“第二天早上,西维带人来把我救走了。我记得失去意识前自己是在一堆树丛中间,一只靴子挂在树梢上,扯破了。可他们发现我的时候我躺在路边一块平整的石头上,鞋好好地穿在脚上。我记得这之间迷迷糊糊感觉有人把我搬起来,我看不到他的脸却看见了模糊的黑色,还记得那天手腕上的链子很烫。我以为马上就要完蛋了,却有个声音告诉我时间还没到。他说‘找到你了,就知道你还在’,我不知道是幻觉还是真的听见了
“西维都快被我气死了。大家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给他们讲了好多遍,只有那个黑衣人的事跳过去没说。如果真是碰见了死神,那肯定最好别说出去,说老实话,我也不太信这些;如果是有什么人救了我,他显然并不想露面。这谁又能说清楚。”
她笔直地望过去,他翘起嘴角在微笑,眼神是否带着笑意却看不真切,面容被半掩在船侧舷的影子下,黯淡的光线映不亮。
“也可能是昏迷导致的幻觉,跟发高烧差不多。”半晌,黑鸦说。
“嗯,不排除这种可能。”
背后的细微响动让他们齐齐回头。头发蓬乱的卡洛披着黑外套爬上甲板,跟两人打了个照面:“嘿,这会儿谁值班?”
“我。”莉亚握住他的手拉他到身边,“黑鸦睡不着怕吵着你们,所以跑到这来酗酒。”
“我也是,”卡洛揉揉她的短发,“奇了怪了,多数时候我一躺下就跟死猪似的,可今天越来越清醒,怎么也睡不着。”
“你在想啥呢?”
卡洛半闭着眼睛念道:“一半熊熊烈火,一半涓涓细流,水火交织融汇——”
莉亚接着背诵:“揭开命运帷幕。飞跃岛屿深海,穿过风和天空,完成未竟任务,将两岸重新相连。”
那个诡异的预言她听了没两遍就能背得滚瓜烂熟,但对于它的含义,他们至今仍摸不着头脑。
卡洛和莉亚齐齐看向黑鸦。
“看我干嘛?”
“这几句话是你说的,”莉亚眯缝双眼,“你真没有什么办法解读一下吗?”
黑鸦叹气:“都说过多少遍了,我不懂它是什么意思。”
“首先我们可以确定,水火交织融汇指的是水和火的混血儿。”卡洛沉思着。
莉亚摇摇头:“那可不一定。一半火,一半水,也有可能是一个红石岛人和一个浮空岛的水妖,就比如我爸和我妈。这话说得太模棱两可了。”
“但问题在于,红石城主觉得它指的是混血孩子。”黑鸦指出这点。
卡洛的手指关节扣着船舷:“飞跃岛屿深海,不太会有争议,意思显然是渡过云海。可那指的是从哪边到哪边,说的又是谁呢?莉亚的爸爸渡海找到了她妈妈,我渡海找到了莉亚,瑞塔也渡过海——虽然是被他们弄晕带过去的。现在咱们几个又要渡海去那边,那句话指的是哪次航行真的说不清。我最不懂的其实是最后一句:将两岸重新相连。很久以前,浮空岛和红石岛是连在一起的,白鸥认同这个观点,红石岛多数人也这么认为。”
莉亚拍拍他的胳膊:“那不就是在说,两个岛会再次连起来吗?恢复本来该有的样子,只是字面意思吧。”
他皱起眉头:“要怎么连起来呢?城主觉得它的意思是,要锻造浮空石,搭起桥让他到对面去。‘完成未竟任务’嘛,这样倒说得通,但我总觉得挺奇怪的。”
“当然很奇怪了。他为了这个目的,要把人扔到炉子里去呢。”黑鸦说。
“所以我们绝对、绝对、绝对不能让它发生!”莉亚握紧拳头。
卡洛忽然警惕地四下里瞄了瞄,对两人比了个“嘘”的手势。
“怎么了?”
他侧耳细听:“有没有发现,风声不见了?刚才我在下面船舱睡不着的时候就是这样,船在左右轻轻晃,周围却安静得离谱,除了你俩的说话声。我总有种不太妙的直觉啊,起雾了。”
莉亚跟随他的视线张望,果然。她把注意力集中在交谈上的短短间隙中,朦胧的海雾已经缓缓升腾起来。星光看不见了,沉闷的乳白和灰蓝色浮动着包裹了四周,像轻飘飘的纱衣,又像一张柔和却捕捉不住的网,将视野限制在船头前方不远处。海面上所有细微的响动,也似乎被某个深不可测的大洞吸走。
该死该死。自己负责值夜却没察觉这么明显的变化。莉亚跳起来:“哇!会不会迷路!”
“没什么大问题,只需要调一下方向,我能把咱们带出去的。”卡洛跑过去转了两圈舵轮,帆船缓慢向左行去。
莉亚并不怀疑卡洛能带他们走出这团迷雾,但它不同于清早密林间的晨雾,在那里她如鱼得水,循着本能就辨别得出方位;在这里她感到心脏莫名揪紧,仿佛大事将临般的沉沉压抑,让人透不过气。
西维踩着绳梯爬上来:“换班时间是不是到了?为什么你们都在上面?”
“嘘!”三人齐齐对他比手势,“发生了一点不太妙的事。”
深灰蓝色雾气愈发浓重,几乎触手可感,笼罩在小帆船的四方。脚下的云层已经在视线里消失,他们就像是在浑浊的海雾中漂浮。如果春天森林里升起这种丝毫不透明的雾气,有人凭着直觉乱闯,就容易掉进不怀好意的陷阱。这种时候,即使是对树林无比熟悉的莉亚,也会小心翼翼扶着树干,用油彩做好标记。
卡洛让西维帮忙先抓住舵轮,自己跑到船尾给锅炉重新生火,想让船跑得快些。可是随着火苗倏忽点亮,船头突然猛地抬起,整条船在云上原地转了个圈。
“我去!”卡洛猝不及防绊了一跤,揉着摔疼的后脑勺爬起来,“完了完了,这船动不了了,我们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困在这里了。”
“看不见的东西?!”
西维和莉亚同时抓起各自的弓箭。莉亚感到后颈汗毛倒立,却好像从未如此清醒。她锐利的目光扫视着那团飘渺的雾,像准备狩猎的山猫,等待时机扑上去攻击。
点火无法驱动船前进。卡洛又试了试用船桨,也完全划不动。小木船继续在云海中央左右摇晃着原地打转,四周一片死寂。
“什么情况啊?”西维咬紧牙关。四人背对背站在船的正中间,每分每秒都更提心吊胆。
“我觉得,这是遇见鬼了。”黑鸦神秘地耳语。
“少胡说八道!”莉亚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又朝前方高呼,“到底是谁?不管谁在那里,露个脸好吗,别藏啦!”
一片死寂。
“莉亚你小心点。”卡洛提醒,“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但太大声可能会把它激怒。”
“我的小祖宗,你干嘛非得叫鬼露脸?”黑鸦抱怨。
“不让它出来,怎么打它呀?喂,鬼啊,别吓我们了,当我怕你不成?快出来,让我看看你美丽的容颜——”
他们的争执声反倒使紧张的气氛松弛了几分。莉亚嘴上吵得最欢,汗水却渗湿了手心里的羽箭。忽然,许许多多个声音钻进她的耳朵。那是幽灵般细碎渺远的呼唤,是带着旋律的低沉歌声。循声辨认,它来自正前面的浓雾深处。
莉亚看向其他三人:“你们听到没,海里有人唱歌!”
“没有啊,”三人惊奇道,“一点声音也没有。”
“还在唱,”莉亚屏住呼吸,“真没听见吗?我能听得清清楚楚他们在说什么——”
“来啊,来我们的世界”
“我们等了多久?我们都在等你”
“没用的,没用的,你到不了你要去的地方”
“你到不了也回不去,不如一直一直,留在这里”
有的嘶哑,有的圆润,有的高亢,有的婉转,那些声音此起彼伏,发出同一个幽远却清晰的召唤。也许是错觉,她能感应到他们所处的位置,甚至能听到他们冰冷的呼吸,很近很近,伸手能触及。
“来吧,来我们这边”
“来啊,只要走一步”
“不是每个人都能渡过海呢,多数人永永远远”
“航行多么艰辛,你不会愿意面对接下来要遇见的东西”
“何苦为了不确定的目标而搭上一切,包括自己的性命”
莉亚咬住下嘴唇:“他们在说:别再无谓地挣扎了,快来我们这里。他们唱得越来越大声,好像不是请求而是在命令我们。”
“只有你能听见,”黑鸦凝视着她,“这是我上回航行遇见过的唱歌的鬼。他们想劝诱你走下船,到那边去。”
“还真是鬼?!”西维移动脚步,将莉亚挡在身后,“为什么只有她能听见?”
卡洛紧攥住莉亚的手:“这玩意我没碰到过但听说过,那些鬼只会引诱每条船上的主导者,他们知道这次航行的主角是莉亚,她不在的话我们就很难到达对面。他们是以前想渡过云海却在半途死掉的人的魂灵,一直一直,就在云海中间徘徊。红石岛有段时间有不少人尝试过渡海,其中有些人不幸永远留在半路上,就企图阻碍其他航行者。”
莉亚喘了口气:“如果我走下船,会发生什么?”
卡洛把她抓得更紧,手心的汗水粘住:“会掉到云层下面去,跟他们一起死去。”
“那我、我不理它呢?它会干什么?”
“会把船掀翻。”黑鸦说。
“要命!”莉亚飞快地甩脱卡洛,把箭搭上弦,对着雾气瞄准。
“不不,”卡洛赶忙按住她,“用箭射鬼是没用的!”
“那我怎么办?就干听着他们唱啊?”她瞪着一团迷雾,徒劳地想从里面瞪出鬼影。
那些都是曾经的航行者。他们可怖忧伤的呼唤中竟存在某种天然的吸引力,让她心跳忍不住加快,想要不顾一切翻身跳下船,去到他们那里。
不行,不行。
黑鸦说道:“你要对他们唱歌,盖过他们诱导你的声音,用生者的歌声对抗死者的歌声啊啊啊啊!”
船身剧烈摆动,他话音未落,脚步不稳,整个人摇晃着被掀倒,险些滑落甲板,掉到船舷外面。所幸西维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和卡洛一人一边把他拖回安全地带。
“快点儿,丫头,”黑鸦刚站稳就催促道,“见你没动静,他们生气了,要把船掀翻!”
“唱什么?我不会!”莉亚大叫。
黑鸦不耐烦道:“管你会不会!他们叫的是你,只能你来唱!几年前那帮红石岛人唱的是跑调的祝酒歌——”
“好,懂了!”
莉亚深吸气,酝酿情绪,声嘶力竭地吼道:
“火苗直窜上烟囱,
猛士都往水里冲,
刀枪火海不足惧,
顶风破浪逆行舟。
哟!嘿!
杯盘交错最动听,
桌椅掀翻闹上天,
烧酒啤酒苹果酒,
来干一杯续征程,
嘿!哈!”
震天动地的歌声消散在海雾中,船身更加猛烈地摇摆起来,不远处那细碎的幽鬼呼喊并未止歇。不知从哪来的水花四溅,卡洛和莉亚抓住对方保持平衡。黑鸦抬手挡脸:“我刚才话没说完:那帮红石岛人唱的是跑调的祝酒歌,然后差点被鬼给吃了。”
“”莉亚愤慨地盯了他两眼,“不是你说会不会都行吗?我只会这个,好吗!”
银雾部落祭典上女孩们合唱的歌谣舒缓悠扬,想来应该能对鬼们起到安魂曲的功效,但情急之下,她记不起任何一句。更何况当年她总是被领唱的姑娘嫌弃地下令“你只张嘴不出声就行”,干脆全程都在混水摸鱼,压根没认真参与过。
如果换成是瑞塔,有多少鬼都能赶跑!
“来吧,来我们这边”
“来啊,只要走一步”
幽鬼的呼唤越来越急切,不再像是劝诱却更像是逼迫,像马上要伸出无数双冰凉的手把她拉入底下某个深深的世界。其他三人担忧地观察着莉亚,看她听着那些他们听不到的声音。卡洛环抱住她的腰,西维的手指也牢牢扣着她的手臂。
怎么办?怎么办?莉亚在心里咒骂了无数遍云海、鬼和黑鸦。印象里存在过的一串旋律,忽然跳了出来。
是卡洛请他们吃饼干的那次,芬在厨房里哼唱的歌,提到了糖霜饼干塔顶端的杏仁。
莱纳和帕米曾经合唱过它。树屋来来去去的客人曾驻足聆听过它。五音不全的莉亚那天也记住了,那些一闪而过的微小音符,隔了一整个冬天和春天仍然鲜亮。
浓雾在他们前后左右黑沉沉地笼盖,死者的轻唤空灵缥缈。
莉亚的声音有些颤抖:
“你是飘落我窗台前的花瓣,
溪水漂流的透明瓶果酱罐,
你是糖霜饼干塔杏仁顶端,
亦真亦幻,是鹿角冰晶一串。
你是星光缝隙敲碎的一角,
你是月亮掰开送给我一半。
掏出来分享,捡回家擦干,
榛子果篮,承载愿望圆满。
夜多长,梦多暗,
你是门前的灯盏。
去看日出,爬上山,
夕阳将余晖点染。
故事片段,浩渺纷繁,
融化封冻的海湾。
破船下避雨,蘑菇林野餐,
越过天边跑遍了整个傍晚。
追你的影子踩也踩不到,
一眨眼抬头又遥隔对岸——
夜多长,梦多暗,
你是那里面唯一的色彩。”
要盖过他们诱导你的声音。用生者的歌声对抗死者的歌声。这是她乱七八糟的记忆中最贴近这个要求的一段旋律,跟它自动联系在一起的,是宽敞的厨房、烘烤蓝莓馅饼的气息、晒干的被单的阳光香味、楼梯上跑来跑去的客人、大婶家树洞里的十个孩子、阿贝的尖帽子、被芬抢走的杏仁。是临走前那顿早餐,告别时挥动的手。是团聚,是暖意,是孤寂和颓丧的反面。
是她梦里出现的色彩。
这是她走调的歌声所能达到的极限。她预感到生气的鬼们不会对这敷衍糊弄的回应感到满意,会再推一把这条船。这次如果彻底掀翻了船,一行四人的死期就到了。她想说这招行不通,还不如让我放一箭,就算射不中也能吓走他们,或者黑鸦你就不能给我来个伴奏和伴唱吗,至少不会像我唱得那么不忍听。
但远方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息和紧随而至的窃窃私语。笼罩在船头的雾气在一点点消退,眼看着即将散去。细碎的呼唤逐渐听不清具体内容了,愈发微弱,终于停止。
闪烁的亮光从海雾缝隙中投射下来,莉亚看见忽明忽灭的晨星和隐约泛白的天际线。
“他们走了?”
“他们知道你不怕,不会被说服,所以退缩了。”卡洛把手放在她肩上,“成功了。”
是怎么成功的?没有劫后余生的狂喜,她心里反而空空落落。真的是那些航行者的灵魂终日游荡在海上吗?难道不是有种说法,死后的人会去往云层下方的神秘世界?浮空岛悬崖的瀑布会落到哪里?他们每个人最终都会去那儿吗?还是说那地方永远无法企及?
莉亚想起小时候缠着西维问过的很多蠢问题,还有冬天夜晚跟卡洛坐在树屋平台上的那次谈话,关于星星和天空和滑翔翼。那些未曾抵达终点的航行者们,大概也和她一样,想要那些答案。
她觉得有必要开口,但不知该说什么,更不明白这种空洞的感觉从何而来。
于是她问:“我唱的好吗?”
黑鸦说:“能把鸟吓飞。”
西维说:“能把人吓晕。”
卡洛说:“所以管用了。”
“好吧。”莉亚满意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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