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2.鸥鸟旧谣（2）

白鸥歌谣的旋律，那天晚上还在莉亚脑子里回荡。西维坏脾气地对黑鸦说“有这闲情逸致不如去洗衣服”，可就连他也在旁边竖着耳朵从头听到了尾。莉亚知道，他八成认为那都是后人胡编乱造的演绎，更不相信黑鸦是什么“冒险先驱”的子孙。

        但她信。那个故事有股神秘忧伤又刺激人心的力量。

        从开始航行到现在还没遇到任何险情，但为防万一，四人还是约定了轮流守夜。没有谁提出要把莉亚跳过去，西维和卡洛从来不会拿“女孩”的身份说事，而黑鸦多半完全没考虑过这茬。

        午夜，刚值完班的卡洛打着哈欠晃晃悠悠回到船舱，过来摇醒本来就没睡的莉亚。她爬到甲板上，坐在桅杆下方，下巴抵着膝盖，听着若有若无的浪涛，眺望遥远的月亮。这里，一片静寂，凉风拂过身侧，广袤的云海映衬着璀璨星河，低低起落，微泛银白色闪光。

        身后传来响动。黑鸦披着黑袍子爬上来。

        “睡不着？”莉亚问。

        “嗯。”他仰头灌了一口小瓶里的酒，坐到隔她两步远处。

        “黑鸦，你觉得白鸥最后去哪了？”莉亚歪着头看看他。

        “云的下面，天的那边，我觉得都没太大区别。那个结尾很符合他的个性。”

        莉亚用手指关节敲着桅杆：“今天你讲完以后，我一直在想他。我想看看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也想跟着他跑到所有那些没去过的地方。”

        “正常。所有小孩第一次听完都会爱上他，都吵着要当冒险家。”

        “我是成年人。”莉亚撇嘴，“黑鸦，你也想成为他那样的人吧？”

        黑鸦在树屋也给他们唱过不少歌，但她感觉今天下午是他弹唱最用心投入的一次。

        他没回答，目光落在她的右手手腕上。莉亚低头，看到那条许久没发过热的石头手链，立即记起真相大白当天，两人在树屋楼梯上打斗的一幕。

        “又看它？”她举起手腕晃晃，“可别想再简单粗暴地把它弄开了啊。您神通广大，法力无边，可我妈说这个咒解不开，也从来没人敢尝试解它。”

        “这个咒语很有趣。”黑鸦凑近，用食指点了点那颗最大的石头，“多精巧复杂的法术啊。想封住那么强的火之力量，需要多年的积淀才能完成。没猜错的话，甚至可能耗尽施法者的半数功力——”

        “等等停，”莉亚坐直了，“什么半数功力？什么？！”

        黑鸦不紧不慢地说：“这东西是你妈妈做的，我听说过依莎的名字，她是你们部落极有天赋的巫女。但即便如此，也很难轻轻松松施展出这样的法咒。难免会造成很大损伤，需要用治疗法术调理多年也说不定。”

        莉亚呼吸一滞。

        曾有几次夜深人静时她迷迷糊糊醒来，发现依莎在轻声念着奇怪的咒语。女巫小屋里有时会熬制一些不知用途的汤药。依莎的白袍总是裹得严实，一直到脖领。依莎偶尔会心不在焉，看上去不太有精神。

        这可能只是无稽之谈，但

        护身符手链，浮空石吊坠，羽毛发带，依莎给过莉亚很多层保护魔法。临别前她说，记得保管好，把它带回家。

        心口隐隐钝痛，震惊和愧疚交互出现。一定还发生过许多未曾注意的事。身边的人和近处的世界，有时仿佛上下翻转一般，令人疑惑不解。

        “我觉得它也不是完全不能解开，”黑鸦沉思道，“只是需要某些我们还没弄清楚的前提条件。这事我帮不上你，解咒只能靠你自己。”

        “那算了。”莉亚声音干哑。

        她认为这就是自己不能像卡洛那样变出火的原因，但她同样也变不出水。内心深处，她非常好奇解掉这手链以后自己能做出什么，但这想法又给人一种没来由的恐惧。

        黑鸦晃动着酒瓶：“喔，对了，跟我讲讲咱们要去找的那个人。你姐姐？”

        “瑞塔是我妹。”

        “哦对不起，你妹。”

        莉亚对着黑夜翻了个白眼：“你想知道啥？她比我晚出生两分钟，水魔法用得很利索，跟我长得一模一样，除了发色比我稍微浅点。但在银雾部落人看来，我俩头发颜色都挺不对劲儿，一看就是混血。小时候我被骂过杂种，还有小孩管我叫野狗。但他们只折腾我，不欺负瑞塔，她能干、聪明、受重视，惹不起。”

        “那你有没有反击他们的恶言恶语？”黑鸦饶有兴致。

        “当然。我小时候是那种一言不合就打人的类型。”

        “然后呢？”

        “这不重要，”莉亚摊手，“我跟你讲我把他揍得满地找牙，估计你也会信的。”

        实际上被打得鼻青脸肿的那个是她。先动手揍人，却没人家力气大。

        她揪着自己的一缕发丝，对着光线瞧了瞧，决定打开话匣子胡言乱语一通，反正守夜也没什么其他事情好做：

        “除了长相以外，她就是我的反面，打个不恰当的比方，瑞塔是黄莺，我就是麻雀；瑞塔是百灵，我就是乌鸦——哦对不起我没说你——她会照顾人，而我连给自己包扎都弄不好。她唱歌好听，我就只会嘎嘎嘎。这可没办法，自认倒霉呗。”

        “噗。”黑鸦悄悄笑出声。

        “我能做得比她好点的事情，就只有跑得比她快，射箭比她准，掰手腕能掰得过男生还有，小时候会有很多人跟我玩，而瑞塔总是自己一个人。她以前也说我朋友多，其实那大多数都是假的，是我漫山遍野乱走的时候认识的。几天不找他们，他们就把我忘了。

        “瑞塔这个人很无趣，看上去缺了点感情，不会难过也不会开心。她从来不陪我爬树抓泥鳅，有时候还教训我，我经常对她很生气，也不止一次对她使坏。但是，碰到麻烦事可以找她商量，只有她不会插嘴，会先听我讲完。她不见了我才突然发现，她是我最相信的人，跟我关系最近的人，以前就是这样，现在好像也还是。”

        下一个负责值夜的西维穿好衣服向甲板走去，在最后一节梯子上站住。

        莉亚压低的声音抑扬顿挫，时断时续地传来：

        “她太会装了真的，表面上冷冰冰的，大人说什么话都听，其实也不喜欢穿裙子，被我撞见过偷偷穿我的男生衣服。大概是大家对她的期望值高，她必须表现好，但我就搞不懂：为什么要装模作样，对我不屑一顾？我干了你想做而不敢做的事，在别人眼里就成了家族害虫，至于吗？这就叫做有了对比才有伤害，我也没那么糟嘛。她知道的东西永远比我多，天天摆着架子，就跟长辈似的”

        “一般的双胞胎姐妹俩应该比较亲密，不然就是天天打架？她呢，从来不跟我打，不跟我抢，自己一个人做完所有事。平时我什么都跟她说，她什么都不跟我说，简直跟我妈的性格一个样。不管我怎么吓唬她，想看她生气，她都那么冷静镇定，弄得我反倒看起来挺可笑。当年在饭桌上，她从来没吃过一块完整的饼，全被我抢走了，她一转头，我就揪一点。我还领着她在河边跳石头，害她一脚踩到水里栽进去。我经常把她整理好的药草吹散，搞成一团，她只好浪费时间重新归类。我有一阵子特别好奇瑞塔到底会怕什么东西，抓了蜥蜴偷偷搁在她衣领子里，还在她吊床上藏蜘蛛，毛茸茸好大一只，到处乱爬。我躲在旁边，等着听瑞塔尖叫，结果她只盯着看了一会儿，面无表情拎起它放到树枝上。真没劲。是有点恶劣，我承认，可当时”

        “嗯，嗯，理解理解，你想获得更多注意嘛。”

        黑鸦耐心倾听莉亚大倒多年前无处诉说的苦水，见缝插针，适时发出各种“是吗”“哦”“我的老天爷”的感叹，同时配合地点头或摇头。

        莉亚说得声情并茂，口干舌燥，辅以丰富的神态和手势，时而愤慨时而无奈，已然把对方当成用来宣泄的活垃圾桶：“嘿，不好意思，我废话也太多了，你是不是听睡着了？其实好多年前这点小事并不算什么，现在我的想法跟当时也很不一样了。主要是这些事没处说，不讲出来总感觉憋得慌。今天说完，就忘了它，以后只看眼前不看过去！”

        “过去还是有必要看看的。”黑鸦慢慢地说，“它是组成你的一部分不过我想，如果你能换位思考，站在对方的角度可以发现很多不同之处。”

        影子里的西维嘴角抽搐两下。

        “换班，睡觉，别老折腾人家给你当人生导师了。”他走过去，拎着莉亚的衣领把她拖向底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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