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10.“敢不敢”（3）
“你敢不敢跳下这个高崖？”
“如果你们会接住我，那就敢。”瑞塔说。
第六道考题出现在瑞塔穿过果园那次集会过后的下一场集会上，来自第一天从背后用火球丢过她的那个刀疤脸男人。瑞塔暗地里好奇过他会怎么刁难她。在前几次集会上，她经常偶尔撞见他盯着自己，那眼神自始至终阴森深邃，不知隐含着怎样的观察和考量。
这次，“影子人”们训练的地点靠近一个悬崖。清冷的月光照耀着崖壁，脚下的沙土隐隐发烫。悬崖底下是黄沙覆盖的地面，距离很远，毫无遮挡。
“会接住你。”刀疤脸严肃地说。
瑞塔一言不发地看向站在他旁边的卡洛。
“会接住你。”卡洛笑眯眯地保证道。
“一定会的，”红雀斑嚷嚷着，“跳吧跳吧！到底敢不敢？”
瑞塔站在离悬崖边缘仅仅一步之遥处，低头盯着脚下的万丈深渊。和走屋顶时一样，她稍有短暂的眩晕，心中却没有一丝恐慌，感到有幕场景与此刻几乎完全重合。
那是和山妖朋友们上山去的那天下午，莉亚站在溪涧边缘，低头看着脚底湍急的水流。山妖们拍着手起哄“到底敢不敢”，莉亚的双脚微微发抖。那天瑞塔躲在边上，心脏狂跳的感觉已经接近于害怕，因为没有人会接住坠落的莉亚。
敢不敢？到底敢不敢？
瑞塔双膝微屈，向崖下纵身一跃。
瞬息而至的失重感裹挟了全身，呼啸的风声灌满了两耳，她闭上双眼，急速向下坠落，坠落，身体被风托起，漂浮的云团似乎萦绕在身侧。这段漫长的距离仿佛永无止境，瑞塔稍稍张开双臂，像是凌空滑翔飞行，脑中竟浮出了恍若隔世的某段对话：
“东边大叔家里新生的那个瘸腿孩子，昨晚被扔下悬崖去了，西维领着他们去做的！不止这次，前年的瞎眼小孩，去年那个站不稳的，也都是这么消失的！他们觉得活不下来的，全都，全都丢下去了！”
“为什么没人告诉我？”
“全部落都像你一样，眼睁睁看着人干坏事还一声不吭！我要去问西维，天底下哪有这种事！你就没有任何感觉吗？太冷漠了！”
莉亚气得站也站不稳，而瑞塔为什么无动于衷？她很早就从大人的谈话里获知了此事，当时并没有受到这么大的震撼。那就像是红石城人把体质虚弱的婴孩丢到城墙外自生自灭，是人们难于启齿却心照不宣的事。
适者生存，弱者淘汰，本该如此。活着的人能活下来，正因为他们会说谎掩盖。他们的心是冰。
那些被银雾部落丢下悬崖的孩子，也是像她现在这样坠下云层去的吗？那下面到底是什么？在云海的风里，他们会有任何意识和感觉吗？
下坠速度减慢，忽而停止。瑞塔睁开眼，却发现自己仍蜷伏在刚刚跳下的高崖上，手肘和膝盖着地。
第一眼看到的是刀疤那张凶神恶煞的脸，从上方低头凝视她。
“你通过了。”他说。
“晕了没？你看这是一还是二？”红雀斑用一根手指在瑞塔眼前晃晃，“你还真挺敢跳的。”
卡洛解释道：“瑞塔，刚才那是个魔法屏障制造出的幻象，会让你以为你往下坠落。其实，真正的你一直在原地没有动感觉爽吗？”
瑞塔平静地摇摇头。
“还想来一次吗？”
瑞塔平静地摇摇头。
“你敢不敢走过这座吊桥？”
“敢。”
第六道考题是跟刀疤脸关系密切的另一个采石场男人出的。在高崖的考验结束之后，他们带着瑞塔往荒原的更深处走去。地平线上出现了巨大的锥形火山口，远望去像是一簇深红色的巨型火焰将熄未熄。滚滚热浪扑面袭来，瑞塔已经汗如雨下，脚底板烫热难耐，那些魁梧雄壮的男人却似乎浑然不觉。
火山口旁边，一座人工搭建的吊桥横驾在一片地底熔岩之上，连通着两处洞穴。桥的两旁只有简陋的绳索充当护栏，根本挡不住一个失足的人。倘若谁翻身跳下桥去，或者脚底一滑不慎跌落，便会在顷刻间被涌流的岩浆吞噬。
瑞塔小心地踏上桥，一步步往前走去，尽量不往下看那片流动的金色红色。吊桥的宽度与之前走过的屋脊几乎一致，但惊险程度显然直线上升。她稍微张开双手，一步紧跟着一步。
浮空岛的吊桥也和这个类似，但那些木板搭成的桥跨越的是清凉的河水而不是滚烫的熔岩。湍急的水流拍击在岩石上溅起雪白浪花，河水融合着两岸树木和泥土的气息。出行的人们小心翼翼，一个接一个攀着绳索踩着木板通过隘口，注意不让背上的竹筐或头顶的水壶掉下深涧。莉亚和那些勇敢的男孩会在吊桥上奔跑，让它晃动得更猛烈，还想要比赛谁能抓着树藤直接荡到河对岸，这种大胆的尝试无一例外会被成年人斥责。瑞塔认为他们疯了，但她自己也能够面不改色地保持平衡，稳稳通过吊桥。
是一样的。
只要不去看那片流淌的热量，那距离脚底几步之遥的焚烧炉。
她能面不改色地保持平衡。她不怕。
“你敢不敢听一个秘密，不管对谁都不要说出去？”
“敢。”
瑞塔成功穿过熔岩吊桥后，下一次集会上的第七道考题有些莫名其妙。她刚刚答应下来，老鹰便走过来，俯身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我害怕鞭子。”
他退开的下一秒，刀疤和几个男人虎视眈眈地走向瑞塔，对她形成了牢不可破的包围圈，不知是谁施展了什么咒语，瑞塔的脚下忽地燃起了一圈火焰，紧紧围堵住她所有的通路，迅速蹿高，有与她胸口高度平齐的架势。
“说，他告诉了你什么？”刀疤脸步步紧逼。
“哗！”瑞塔凝聚了全身血液里水的力量，用尽全力向那圈火焰的一角扑去，浇灭了一点火苗，打开一个缺口，手脚并用从包围圈里逃出。
“不坦白的话就要被追！”刀疤脸威胁道。
“到底说不说啊你？”从天而降的红雀斑抓住瑞塔的肩膀，又揪着她的袖口晃来晃去。
瑞塔奋力挣脱，企图躲开他的袭击，但他的力气足足有她的几倍，步伐也比她快得多。
“笨蛋！别挣扎了，”红雀斑喊道，“你已经尝试过保守秘密了，说了就不用被打了！”
“喂喂，够了，别动她了，”卡洛跳到两人之间，阻挡住红雀斑的进一步攻击，抓着瑞塔的胳膊把她拖向旁边，用诚恳的声音对她耳语，“我悄悄告诉你，其实这道考验并不是要你绝对保密，而是只对你相信的人说出来。相信我吗？告诉我行吗，瑞塔？我爷爷跟你说什么了？只要说出来，你就没事了噢。”
瑞塔摇摇头。
“那可就别怪我不客气了——”卡洛嘻嘻一笑，反手把她推向卖花的树妖姑娘桑妮怀里。
瑞塔身不由己地落入她的臂弯，植物香气顿时盈满鼻尖。桑妮咯咯笑着，挥动起树藤，挠向瑞塔的腋下和脖颈，藤蔓尖端轻柔地搔痒，缠绕着，盘旋着，瑞塔缩起脖子试图护住自己的身体，用力踢打挣扎，却反而被越缠越紧。
“说不说？说不说？”桑妮用唱歌似的欢快声音问，“不说就挠你，他告诉了你什么？”
“他告诉我——他告诉我说，”瑞塔气喘吁吁道，“他害怕蓝莓！”
她也不知道，这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荒诞话语究竟从何而来。
“骗子——骗子！”影子人们齐声唱道，“说实话！坦白从宽，快！”
“说不说？说不说？”桑妮挥舞着树藤再次逼近。
瑞塔摇摇头。她就快要失去所有挣扎抵抗的精力，平躺在地，头向后仰起。
不管这是不是个真正的秘密答应的事绝不能变卦反悔。
不管对谁都不要说出去，那就永远不会说出去！
“足够了。”老鹰一声令下，所有围攻瑞塔的影子人一齐退散，桑妮的树藤瞬间收起。瑞塔从地上爬起来，理了理凌乱的发辫。
“没必要太严苛。她通过了。她以目前的实力，证明了自己替我们保密的能力。”
“对不起呀，小瑞塔。”桑妮伸手拉她起来，“你很勇敢。”
“她果然还挺强的。”刀疤的语气听起来气哼哼的。
“通过了通过了，但还没结束喔。”卡洛拍了拍手。
已经是第七道题了，还没结束？
“你是不是想问还有多久？”老鹰洞穿了瑞塔的想法，“这是倒数第二关啦。现在你准备好了吗？我还有最后一道考题专门留给你。”
终于，考验将近尾声。精疲力竭的瑞塔呼了口气：“我准备好了。”
“你敢不敢把这支箭投过他的头顶，扎中那片树叶？”
老鹰的最后一项考验掷地有声。
瑞塔面前几十步远处，红雀斑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双手双脚都被结实的绳索捆绑在一棵果树的树干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绑上去的——大约就是刚才瑞塔被树藤挠得动弹不得的时候。他头顶摆放着一片单薄的树叶，视力不够好的人眯起眼才能看清，它在风中微微瑟缩。
“”
瑞塔在她参与过的前几次集会上，不止做了几道“敢不敢”题目，还顺便跟着正式成员们进行了几招几式的训练。记得十岁那年，她曾穿着莉亚的衣服在自家院子里，用完全门外汉的姿势把箭扔向树干上挂起的箭靶，结果自然歪歪扭扭，惨不忍睹。而现在，经由桑妮他们这些身手熟练的“影子人”们指点，她已经大致学会了瞄准，能够把箭笔直地投掷出手，十次里能有五六次砸中目标。
“投！投出去！冲！”有人开始合着节奏拍掌。
“哇——百步穿杨！”有人叫道。
“加油加油！最后一关了！”
“我不敢。”瑞塔说。
“你说什么？”
“我不敢。”瑞塔提高音量重复了一遍。
“”
所有声音一齐安静下来。
瑞塔望向老鹰那两道浓眉下的眼睛：
“对不起。这件事我做不到，也不知道它有什么意义。想证明自己有胆量，何必如此？在我看来，这只是为了回应一句挑衅的话，拿人的生命去冒险。我没有受过足够的训练，并不信任自己的投掷技术。这种情况下如果有人敢接受挑战，可能也不是真的勇敢，大概率只是比较愚蠢。”
“之前的偷钥匙和吃拌饭也是。请原谅，我没有明白它们的用意。现在，如果要把这支箭投中树叶才能加入的话，那么不加入也罢。不再受到你们的保护也没有关系，谢谢你们愿意在我身上花费这么多时间。我用我的命保证会为你们守住所有秘密，没人会从我这里听到关于‘影子人’的半个字。请问可以放我回去吗？”
她从未连续说过这么长的一段话。话音落地，一片静寂。
掌声、欢呼和口哨陡然响起。
老鹰捋着胡子笑道：“你通过了。你的表现十分出色。”
瑞塔惊讶地扫视着人群。
发生什么了？
她对老鹰顶了嘴，说话相当不客气，为什么他们反而开始叫好起哄？
捆着红雀斑的绳子自动松开了。他从树干上安然无恙地滑下来，绷着脸告诉瑞塔：“恭喜！你刚刚完成了老鹰出给你的‘敢不敢’挑战。”
卡洛忍着笑解释：“恭喜，瑞塔。老鹰的考题不是让你砸红雀斑，而是给出一个离谱的任务，看你敢不敢直截了当地反驳他，拒绝接受挑战。红雀斑当初想加入的时候，不靠我提示，根本就没猜到，哈哈哈。”
“我也没猜到。”瑞塔说。
这谁能猜得到？
卡洛若有所思道：“我们大多数人都会心想，既然已经到了这步了，必须咬着牙努力去把任务完成——顺带一提，假如你真的把箭扔出去的话，我们也会制造出屏障保护红雀斑，怎么可能让他这么容易就被扎死呢——当然了，老鹰也不会太刁难新入伙的人，让他们在这一关统统通不过考核。”
“但是，敢说自己不敢的人才是我最欣赏的，”老鹰笑得脸上的皱纹都绽放开来，“咱们普通红石岛小孩平时都是怎么被教育的？别人问你敢不敢，一定得说敢，不然就没尊严，没面子。但那些容易被激怒的人，还有毫无主见、绝对服从命令的人，并不适合成为影子人。瑞塔，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们的一员了。大家鼓掌，让我们欢迎新的小影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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